她無力地踏著身前那條被遲遲冬日拉成細又長的竹竿影子掉頭回老窩,猛然覺得老窩好像被惡作劇的仙人施了乾坤大法,一下子被挪到遙不可及之地。
拖著牛步將路程走過一半,她才注意到石側前方有家專賣素食的攤子還開張著。
年輕貌美,身材又窈窕的老闆娘剛送走一個中學女生,又迎來另一名男士。李懷凝見狀,大眼一睜,忙跟上去光顧湊熱鬧。
李懷凝雖然餓,肚皮也嘰哩咕嚕地滾著,但凡事總有先來後到。在民主日漸落實的台灣,大至做官,小到上郵局買郵票寄信都得按規矩來,李懷凝雖然酷毒,但在排隊這事上是比那些花老百姓錢玩「陞官圖」的官兒們還要認份的。
李懷凝一手抱著扁肚,另一手擋在攤子前,眼直勾勾地盯著煎盤裡的蛋餅,直到蛋餅被一雙難得一見的巧手包進了保麗龍盒裡,遞交給男士後,李姑娘才有氣無力地開口點東西。「老闆娘,有沒有最快的……」豈知旁邊的男人意開口說:「小姐,我還沒點完。老闆娘,我……我還再要一份。」
李懷凝脖子一甩,陰森森地瞪著對方。「先生點東西可不可以一次講清楚。」
對方被李懷凝的眼神嚇了一跳,但他沒有讓步的意思,回神扭頭再跟蛋餅西施說:「不,還要兩份。」
蛋餅西施笑容可掬地問:「可不可以請先生稍等一下?我看這位小姐似乎已快撐不住了。」說完,馬上問李懷凝,「小姐,你要不要先進店裡挑一張桌子坐下來,我馬上幫你弄一份早點。你剛才說你想要什麼?」
要能最快打點好的熟食!但李懷凝就是討厭男人,尤其是眼前這個明明覬覦老闆娘的美色,卻又做得很不高明的男人。
於是李姑娘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我想要一份蛋餅,一份法式吐司和一塊素蘿蔔糕,外加一瓶豆奶,不知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想先生不介意等個幾分鐘的。」
那男人受到蛋餅西施關懷的一瞥後,紅著臉,不甘不願地說:「當然,當然不介意。」
李懷凝賣乖地在對方肩上一拍,說:「謝了。」然後拽著勝利的步伐,逕自往店裡最靠近蛋餅西施的那張桌子挨坐下去,順手拎起桌上的報紙一掀後,將整顆頭顱探了進去。
從此,李懷凝成了這家早餐店的常客,幾乎日日來報到,逐漸地和老闆娘成了朋友。有時沒客人時,老闆娘會坐下來跟李懷凝聊天,聊著聊著李懷凝就告訴她自己的想法了。
李懷凝其實很不喜歡用「老闆娘」這一個專有名詞來稱呼她,因為在李懷凝的念頭裡,老闆娘這詞兒總跟「市儈」沾上一點邊的。
老闆娘瞇著笑眼跟李懷凝說:「那李小姐直接叫我小月好了。」
小月!李懷凝突然覺得這名字美得簡單,也許是因為小月本身就是個質樸美麗的女孩,連帶地讓這個尋常的名字也神話了起來。
小月看起來雖年輕,其實也快逼近三十大關了,呼其女孩似乎不妥當,但她沒受到俗世的污染卻又是事實。
小月二十歲時曾嫁過一位空軍軍官,對方在婚後第三年在執行公務時受傷,半身癱瘓多年後服安眠藥自殺,留下一筆存款和一封交代母親絕對要小月覓人再嫁的遺書。
可是沒幾個月,小月的婆婆承受不了獨子自殺的打擊,緊跟著中風臥病在床,於是,小月再嫁之事就沒了下文。
為了養活自己和婆婆,小月用丈夫留給自己的錢頂下這家早餐店,能過一天是一天。
偶爾,會有幾個三姑六婆來買早餐,順道試探性地說要幫小月做媒。
小月總是細聲軟語地回絕,「陳太,嫁人這種事又不是說有就有的,是要看緣分的,對不對?」
李懷凝雖然喜歡小月細細柔柔的嗓子,但她可不同意她的宿命觀。李懷凝曾在讀到英國作家珍奧斯汀的作品時,注意到她描述當時「單身女人最怕窮」的無奈心態,如今兩百五十年已過,女人的社會地位與處境雖已改善,但畢竟只是冰山一角,全世界被家族逼著嫁的女人一跺起腳來,可能會讓地球停止自轉兩秒鐘。
李懷凝在三姑六婆走後,總忍不住給小月洗腦,「不對,不對。嫁與不嫁是要看你自己,跟緣份扯得上什麼邊!而且與其嫁人做婆一輩子,不如孑然一身逍遙過日來得好。」
小月沒贊成,當然也不反對,只是帶著一抹淺淺的甜笑點頭,哼著「港都夜雨」,回過身去逕自煎她的荷包蛋。
李懷凝的目光則是瞬也不瞬地盯著小月曼妙的背影,惋惜如她這樣的好女孩覺得守在蛋餅攤後度過青春,這跟自己年少時被關在修道院有何兩樣。
但是若小月真的嫁作人婦,再靠男人過日,就能改善目前蕭然的處境嗎?
李懷凝可完全不苟同。她才華洋溢的母親可沒因為撈到一個金玉良緣而過著好日子。
男人不能靠,這是李懷凝從自己父親那裡得出來的結論。
李懷凝走進古畫店,熟稔地跟老闆娘打招呼。「老闆娘,我終於來取畫了。」
老闆娘避開李懷凝的目光,矮身整理櫃檯後的畫框。「什麼畫?」
李懷凝踮起腳尖,將身子橫過櫃檯,湊到老闆娘的面前。「兩個月前我訂的古畫啊!老闆收了我一萬元的訂金,說要幫我保留的。」
老闆娘拿了一塊大布罩在畫框上,直起身子告訴李懷凝,「那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
李懷凝見老闆娘板著一張臉,也收起笑容,就事論事地提醒對方,「可是老闆在兩個月前收下我的訂金也是不爭的事實。」
「你想要回訂金,我可以現在就付現還給你。」
李懷凝柳眉一聳,不解地看著老闆娘。心想老闆娘是不是提早步入更年期了。
今日與以往的好客迥異。李懷凝忍下脾氣不發作,端起和善的面孔,捺著性子解釋,「不,我不是來討訂金的,我是來拿畫的。我甚至帶餘款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