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十個月後,他退伍葬了病累的母親,以全身僅有的現款在大學城附近承租場地,將幾顆俗不可耐的水晶球往天花板一吊,打上藝術鎂光燈,專業音響一放,固定開辦純粹提供學子發洩考試壓力的地下舞場。但那時蔣經國先生還沒走,嚴也還沒解,學子在校外跳舞是觸犯校規的,而開設地下舞場,在家長、學校和教育單位眼裡簡直就是干下妨害風化、出賣色情的事。
所以他被假道學的鄰居告了幾次密,不得不收山潛伏幾個月,好在被壓到谷底的股票突然解套、反彈,進而狂飆讓他發了一筆小橫財,最後他頂下在公館三總附近的一間地下室小酒吧,將內部改裝成校園民歌餐廳,掛上了「學生情人」斗大的招牌,把在電子公司做裝配員的三等親嬸婆請來當主廚,僱請一些長得不差、歌喉又不賴的學子歌手來駐唱,至於清潔工、酒保、侍者到經理等職,則是被他一人統統獨攬下來。
人活到二十出頭,能拚出如此成績,照理該是心滿意足了。可惜,雷干城還是沒有享這種安居樂業的命,他與長他七歲的大哥雷從雲打從父親被憲兵押入牢底、未能保全名節後,嘗盡親戚鄰居、學校老師的人情冷暖。
早在他十五歲時,就深刻體驗到這個社會是笑貧不笑娼的。表面上你可以光鮮有辦法,私下販毒、賣笑任眼紅的人去猜到腦中風也都沒關係,但就是別被逮,一旦被逮,所犯下的罪不再是自己一肩扛,你的妻子、兒女連帶要被烙上罪人的印,永世不得翻身,甚至連同宗血脈都把你當麻瘋病人似地唾棄。
從那時候起,雷家兩兄弟的失志是要出頭,管他什麼仁義道德,有錢有權的人才玩得動籌碼,拿那四維八德的禮教去吃人。
於是雷家老大走上黑道亡命生涯一途,專與警、政作對,某日突然吃錯藥在罪惡淵藪的組織裡搞了一個窩裡反,把北台灣專門走私毒品幫派龍頭老大及一位跟黑道掛勾的警界高官做掉後,成了黑白兩道上的頭號通緝對象,逃到日本不過半年便被人發現溺斃在東京郊區的一條河溝裡,死時年僅二十九,生前在台北所打下的地盤登時土崩瓦解,逐漸被蠶食鯨吞。
消息傳回台灣後,雷從雲堂下照拂的幾十來位弟兄,不是被警察盯住捎,就是被仇家逼得走投無路,竟無一人能到東京警局收屍。最後,雷干城是在諸位匿名的黑道兄弟及好友佟玉樹的掩護下逃過追蹤眼線,從高雄搭上走私漁船到香港,再從啟德機場飛抵東京,和雷從雲在日本拜把的兄弟碰頭,無奈仍是慢了一步。因為雷從雲的屍體早在消息發佈的當日就被一個自稱是雷從雲的未亡人領走了。
聽日本警員的說法,來認屍的人是個濃妝艷抹的煙花女,身邊還帶了一個理了平頭、不及五歲的男孩。由於這一婦一孺突然冒出來,心有案底的日本警察竟不知如何將這齣戲演下去,反倒是親眼目睹遇害多日的冷屍,因為親骨肉的現身而七孔溢出血來,憐憫之心大生。
邪門也好,親痛仇快也好,辦事員見多了這檔事,要不迷信都難,當場接過女子呈上的文件去影印。文件副本不僅有女子與雷從雲在日本註冊的結婚證書,更有日本國護照及戶籍聯絡地址,但事後經過查證,才赫然發現所有文件都是偽造的。
雷從雲的屍體就這麼地隨同女子和小男孩離奇失蹤。
由於雷從雲非日籍幫派人士,再怎麼磨牙吮血、殺人如麻也不關他們的事,更何況當時台灣與日本之間並無簽訂引渡條款,壞事幹盡的黑道分子生前都引渡不走,死後也不必太追究。
在返台的飛機上,雷干城與雷從雲的拜把兄弟皆面如槁灰,心上不樂觀得很,他在途中一直問自己,如何才能擺平這件事?到他們下了飛機,從接機的兄弟口裡得知,江湖殺手已蠢蠢欲動,放出眼線探尋雷從雲五歲大的後嗣時,他知道,不介入江湖已是不可能的事,他雷干城這輩子是別想回去過善良小老百姓的生活了。
想到此,他不覺輕歎一口氣。
阿松趁這個時候,問了,「城哥,樹哥的醫院到了,要照慣例停在對街嗎?」
「不,直接開下停車場。」雷干城心不在焉地回答,回頭繼續想著好友。
在良民病人與護士眼裡,擁有醫學外科與腫瘤學雙料博士頭銜的佟玉樹,是仁心仁術、活人無數的俊俏醫師。
這年頭日子好過,命卻難捱,人一有微恙,就往醫院跑。照理說,醫生行情該是年年漲停板、拉風得很,衰就衰在佟玉樹這個活菩薩上輩子沒將正果修到圓滿,今生注定有他這樣一號在黑道上混吃等死的損友做程咬金。
打從實習結束被分發到醫院就任,佟玉樹所服務的醫院的停車場三不五時就會冠蓋雲集,不是得為胸前綻了肉的皮縫回去,就是得在中了彈的三頭肌上挖挖補補,有時下夜班還得權充「難丁哥兒」,出入槍林彈雨之地給他送藥。
九年來,佟玉樹起碼換了五家服務單位,中間還因大力擁護、請願健保制度的細故,沒有任何「私立廟院」肯收他這個和黑道沾上邊的泥菩薩,使他不得不出國進修一年。
這樣給損友一折騰,他的飯缽已從金、銀、銅、鐵貶值到錫了,被摔得坑坑洞洞不說,陞官之路早荊棘滿佈。
好在兩年前有獨具慧眼的仁人志士,以大財團名義出資蓋了一所慈善醫院,事先理出一整樓的地盤,把佟玉樹挖去當外科主任和防癌專案小組的召集人後,他這棵醫術高人一等、霉運多人一倍的枯木才算逢春。
如此為損友兩肋插刀一輩子,仍是無法展現他「神」的地步,最神的是他老兄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臭皮匠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