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猶豫地衝進屋內。
何麗倒是好端端的坐在沙發上。
我一時傻在那裡不知該如何解釋我的魯莽,難道剛才是我眼花?
「我剛才在樓下看見你坐在陽台的欄杆上,我以為你……」
「以為我會往下跳嗎?」她笑了,笑的只是面皮,蒙娜麗沙似的微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喜歡坐在高高的地方,這裡太矮了,才六樓,以前我住二十二樓呢!往下看,人跟車都變得好小好小。」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前方,好想在跟空氣說話,彷彿我並不存在。
「來。」她站起來拉我的手,極其自然的,似乎已經拉過千百次般自然。
她拉著我走向陽台,一瞬間的時刻,她已經輕輕鬆鬆地掛坐在欄杆上,熟稔的程度,證明她時常這麼做,兩隻腳掛在欄杆外,晃啊晃。
「你也上來啊!」
「我?」
我大約猶疑了三秒,僅僅三秒。
我坐在她的身邊。
六樓並不高,但摔下去,即便不死,也半身殘廢。
她的頭偏過來靠在我肩膀上,清柔的風把她的頭髮飄到我的臉上,我可以聞到她頭髮上洗髮精混著香水的味道。
居高的恐懼與女人特殊的氣味,複雜的情緒,把我的身體變成了僵直的木乃伊。
對面公寓的一個男子打著赤膊,在窗口旁探望。離開。回到窗口,又離開。
「你愛我嗎?」她抬起頭,向右偏著45度角,睨著我。
我的頭彷彿與我的身體分離,如搗蒜般的猛點。
她看過我的信了,我肯定。
「真奇怪,我那麼愛他,他卻可有可無,你倒是這般愛我!」
她的聲音飄飄蕩蕩的,有著看透什麼的淒涼。
我們並沒有在陽台上待太久。
她把我拉回客廳。
她站在客廳的中央,甚至沒有拉上窗簾,便刷地脫去洋裝,像是急於從洋裝緊緊的束縛中掙脫以重新獲得自由。
我可以想像對面公寓打赤膊的男人若是又回到窗口,他那獐頭鼠目的模樣。我杵在那裡,我的腳被定住了,牢牢的釘在地板上,而且這一次連手也被定住了,像是中了符咒,動彈不得。
她脫了我的衣服。
然後牽引著我的手在她的肌膚上遊走。
我像個木偶,而她是操縱木偶身上的線的主人。
在造愛後,她赤裸的身體離開我的胸膛,轉身在湖水綠的沙發上蜷縮。她緊緊地抱著淺茶色抱枕,抱枕上的金色流蘇,無力的垂落在她細白的小腿上。
我很受感動,這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我熱烈地從背後抱住了她。
瞬間時間停滯。 補習班走廊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榜單,名子像螞蟻一樣的爬滿整個牆壁。
一隻螞蟻,一個故事,一年壓搾式的苦讀。
我蠻不在乎地吹著口哨走過。
「許智麟,你來回答下面這一題。」透過麥克風的聲音在教室中詭譎地異常刺耳。
何麗完全像無事人一樣,照樣點我起來問問題,那題很簡單,我卻跟自己嘔氣似的不肯回答,傻傻地在那裡罰站。
她一視同仁看待我和其他同學,在那片刻我懷疑昨天發生的事根本是我的幻覺。
但只要重新碰觸她火熱的身體,一切又趨向真實。
「還沒看到你寫給我的情書時,我就知道你愛我。」她說。
「你怎麼知道?」我的頭枕著她的大腿,張開眼睛問她。
「如果你站在講台,你就會知道,看到台下,一清二楚,幾百隻空洞的眼睛,只有你的眼神是不一樣的,你太年輕不懂得掩飾。」
她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我的頭髮,像一個母親。
或許每個女人的心理都住著一個母親。
那段時間,光陰便只在補習班和何麗客廳的沙發上流轉。
當然,那年我只考上了三流的私立大學,僅僅比前一年大學聯考的成績多了五分。
如果有人問我會不會後悔?
我會回答我不知道後悔是麼滋味。
時間過得太快,來不及停下來思考該不該後悔。
「我想過你為我做過很多的事,我知道你愛我,可是我跟他,我們已經在一起八年了,從大學時就在一起到現在,我們太習慣彼此,也太瞭解彼此。我們之間是別人沒辦法替代的。其實我要謝謝你,你的出現,讓他嫉妒,讓他開始重新愛上我,我們之間原本已經是一灘死水,是你讓我們重新開始。」
原來我最大的功用,就是把死水攪成活水。
我彷彿看到巨大的何麗握著細細長長小小而筆直不動的我當作木槳,奮力地攪動湖水,直到波浪打在那男人的身上,男人回過頭來終於看見何麗的努力,於是兩人在岸邊相擁,而我這根小小的槳便被棄在湖中,一直一直一直往下沉,深不見底。
「謝謝你。謝謝你這段時間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之,你是個好男孩,你會遇到比我好百倍的女人。」她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什麼時候我們生疏到只有握手,連擁抱都嫌太親密嗎?
「好男孩」這三個字刺傷了我,她是故意在刺傷我,難道她不知道嫌我的年紀小,而且難道她不知道她就是比任何女人都還要好百倍的女人。
「但是他對你不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而哽咽。
「我知道你的意思,這是我的決定,要和他一起去加拿大,不管結果怎樣,我都不會後悔。明天我就要上飛機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來跟你道別。我會永遠記得你。」在她的眼中我看不見分離的惆悵。
看著她的背影,染成淺棕色的大波浪捲發在夕陽得照射下變成了金黃色的放肆的舞步,每一次躍動,都散發出不可思議的光澤。
我想像不出卷髮後面的臉現在又是什麼表情,是悲傷、是欣喜、還是灑脫?我幻想她會回頭,狂奔地像我跑來,投奔到我的懷中。嚶嚶啜泣地說:「我錯了,你才是我想要的男人。」
但是她沒有。
幻想終究只是幻想。
只有她的高跟鞋聲堅決地敲著人行道,發出叩、叩的聲響,譏笑著連衝去拉住她的勇氣都沒有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