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揚之的心態她是完全能理解的;他早就將裴家視為牢籠,再加上父親裴懷石的裝病及凌晨時分發生在他與她之間的親密關係,這一件件突發的意外,就像附加在囚籠外緣層層疊疊的枷鎖,讓他感覺身陷重圍,讓他害怕逃走無門。而他最擔心的,大概莫過於無法回日本和他摯愛的伊籐小姐再續情緣吧?
明知道在發生過這一切之後就讓他離去,對她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種莫大的打擊,但她強烈的自尊讓她要求自己,不要變成他口中那種耍手段或無所不用其極的女人,她期望兩人能『好聚好散』,並在即將『散』時還能互相給予彼此『祝福』。
深吸一口氣,抑下莫名湧入眼眶的淚水,她既認命且冷靜的在紙上疾書:「『一畦蘿蔔一畦菜,各人養的各人愛』,我想,父母對子女的愛,永遠沒有智愚美醜之分,因此,如果你所言屬實,也請你不要見怪父親的自私,他這麼做的動機,純粹是因為我。至於昨夜發生在你我之間的一切,我並不後悔,你如果認為昨晚的事會讓你對伊籐小姐產生愧疚,那麼,你就把它當成春夢一場吧!春夢是很容易『了無痕』的。」
走筆至此,她幾乎要為自己的理智喝采了,但鼻頭的酸楚令她不得不吸一吸鼻子才繼續強調:「也請你不用擔心你的『自由』,從今天起,從此刻起,你隨時可以擁有自由!我或許不能『說話算話』,但我卻是個重承諾的人,我會說服父親,不再用人情的枷鎖來制鉗你,你欠裴家的恩情,至今算是完全償清了,我們父女倆絕對會放你自由,放你回日本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她仰頭朝他勇敢的微笑了一下,應允著。「一切按照我們的約定!」
裴煙如的微笑再度奇異的觸動了他、刺痛了他。那微笑,認命中包涵了些許的孤寂與落寞,讓揚之不覺傍徨起來,而她的委婉理性,教他不由得心虛。也許,她真的不曾知悉她父親的詭計,更不是蓄意把事情弄成今天這種局面,而她那句影射自己是啞巴的話,更使他倍感慚愧。
人是情感的動物,在這理應劍拔弩張,惡臉相向的時刻中,揚之反而不知不覺的反躬自省起自己對待裴煙如的方式是否過分吹毛求疵或過分冰炭不容了?
不過就算有心,他還是無法反省或同情裴煙如太多,因為目前他最迫切、最該往前看好的是,他和美奈子的愛情與未來。這也正是他最執意自私的一點。
而至少,煙如寫出來的這些保證,已經像一顆定心丸,稍稍紓解了揚之充滿壓力的心。
稍後,他由氣憤填膺轉為平靜和緩的告訴她他的決定:「很好,一切按照我們之間的約定!我已經知會過你的父親,我會在懷恩醫院婦產科的所有軟硬體設備完善時離開,那約莫再一個月後就可以完成。而這段期間,我覺得我們不方便再同房,我希望能搬到外面住。」
煙如表情鎮靜的接受了他所宣佈的一切,雖然那教她的心宛如被戳破洞般的滴血不止,但她依然努力維持著設身處地為人著想的本性,她提筆寫著:「如果你不介意,由我幫你在裴家準備另外一間客房,因為你如果搬出去,阿姨可能也會跟著你一起搬出,而我想,她大概不能適應臨時租來的房子,事實上,我也不習慣家裡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似的少了好幾個人。當然,如果你真的很介意的話,那就不勉強。」
寫完,她再度抬頭勇敢的等待他的反應,揚之有點敗在她那略帶水意與懇求的眼光下,在這一刻,他又領悟了她是一個多麼孤單的女孩。
他似乎無法再抗拒她的好意,但他必須抗拒那股因對她同情而衍生出來的莫名感情。他拋下筆草率的點頭表示贊同它的說法,然後抓起襯衫披上,神情轉趨冷淡漠然的住房門外走去,留下裴煙如靜靜的目送他。
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她安靜蜷曲在床上,木然的安慰自己,而那疊有他龍飛鳳舞筆跡,也有她細秀工整筆跡的便條紙,正巧被拋在床單上那點她失去的純真上。
她想,也許這些就是往後夏揚之曾短暫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唯一證明了!她想,也許這些就是她歷經九年的等待,唯一能獲得的『紀念品』了。
如此的命運公平與否?這一刻在煙如麻木的心中也很難確定,就像她無法埋怨或怪罪誰造就了她如此的命運。父親的所作所為是為了『愛她』,夏揚之的所作所為則是為了『自由』,這兩個在她生命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男人都有其自然而然的理由。
而此際,她唯一能『自愛』的『自由』是,讓她剛剛在揚之面前隱忍多時的淚水,衝出眼眶,氾濫成災。 ※ ※ ※
像一個被勉強留宿的客人,夏揚之在裴家繼續住了下來,差別是接下來的一個月他不再和裴煙如同房,而是搬入裴家的客房。
這段期間,裴家的氣壓很低!
對揚之的決絕極端不滿的裴父,一天到晚緊繃著臉;因兒子的行為而壓力沉重的倪秀庸,從早到晚愁眉不展;反倒是快變成裡外不是人的揚之在下足了離開裴家的決心之後,心情轉為輕鬆篤定,在面對兩位老人家責備的眼光時,他也可以視若無睹,鎮定恆長了。他知道他在裴家的地位不比從前,這由兩位老人家的態度可以感受得到,連他自己的親生母親對他都不假以辭色,他們兩者從起先的規勸、撻伐,逐漸變為對他心灰意冷,甚至連話都懶得同他多說幾句,活像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浪蕩子,而他們的態度愈強硬,他走出裴家的決心也愈堅定。揚之認為他無法再忍受裴懷石的剛愎自用,至於母親倪秀庸他倒是不擔心,再怎麼說兩人是母子,總有一天她會諒解它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