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他退出房間的煙如,只看見他臉上的煩亂與不耐。她想,他大概連吻她都感覺勉強與厭惡吧?可是,他為什麼又主動要求這個吻呢?她想,自己大概乏味無趣到連免費送人家一個吻當『紀念品』,人家都會嫌累贅吧?
滿懷寂寞與疼痛,她悲哀的把眼光再次掉回窗外的南洋櫻上。她無意義的揣想著,夏天即將來臨,阿里山上的花季應該早結束了吧?櫻花應該也謝了吧?她想到,今年是她陪著揚之走過春天,賞過櫻花,那來年呢?陪在他身畔的大概是伊籐美奈子吧?去年、前年、前前年呢?他是不是也在伊籐的陪伴下走過春天,賞過櫻花的呢?
她感覺自己是愈來愈懷恨老天爺的厚此薄彼了!九年不分寒暑的等待,她和揚之能共有的就只有這麼一個春天,而伊籐美奈子卻能和揚之擁有之前及往後的所有春天!
她多想向老天爺吶喊嘶吼出她內心的不平啊!可悲的是她連吶喊嘶吼的力量都沒有,一切的一切,只因為她是個聽障者。
或許,她注定只能做個永遠躲在角落,掩面偷偷哭泣的女人罷了,而夏揚之--她九年來所等待與夢想的人--永遠、永遠地無法聽見她為他哭泣的聲音。 ※ ※ ※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與自我爭戰,夏揚之終於決定繼續留在台灣,留在裴家。
沒有太出乎意料,連著幾日他的心情一直像只被韁繩及馬鞍勒住的野馬般,處於一種不安定、不甘心又莫可奈何的掙扎狀態中。歷經幾日的天人交戰,他終於為自己的良知找到了一個平衡點。他決定暫時留下來,留到裴煙如順利產下孩子為止。
他無法預估在裴煙如生下孩子之後,會不會橫生什麼枝節來阻礙他回日本和美奈子團聚,但眼前的他算是濕手沾上麵粉--甩也甩不掉了,誰讓他又正巧是個婦產科醫師呢!除了他,還有誰更適合扮演裴煙如和她腹中孩子守護神的角色?
於是,他暫時把煙如交給他的那張離婚證書束之高閣,當他用很鎮靜的語氣向岳父裴懷石及母親倪秀庸宣佈這個決定時,裴懷石對他的決定完全不置一詞,母親卻是淚水與微笑夾雜,連連點頭欣慰的稱好。
他並沒有很明白的對煙如提起他暫時不回日本的決定,但也絕口不再提起離開裴家的事。在數過他理應離開裴家的日期而他仍按兵不動時,煙如感覺莫名的驚喜與痛苦;喜的是他若在裴家多留幾日--不論幾日,她就能多看他幾日。苦的是,她又得時時忐忑於他隨時可能宣佈離開裴家的情緒中。她可憐自己的執迷不悟,可是她無法不執迷不悟,她甚至於連追問他打算何時離開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她根本是希望他永遠不要離開。
日子就這樣匆匆過了三個月。
煙如由起先的害喜到不再害喜,到稍稍能看見腹部,都是在揚之細心的診斷及調養下度過。
每個人都可以明顯的看到一個奇跡,煙加的臉頰逐漸豐腴,面色轉為紅潤,本就十分善體人意的她是愈來愈美麗可人了,尤其她那雙靈動慧黠的美眸,更是時常閃爍著迷人的瑩盈光彩,而她唇色燦然的笑則可以融化冰山。
當她去醫院讓揚之做產檢時,沒有一個人會相信這麼個笑靨迎人的可人兒是個不能言不能語的聽障者。而知道真相之後,每個人多少會有點惋惜,但每個人還是會不自覺的浸淫於她的微笑中。
醫院中幾個和裴家有淵源的父執輩醫生及幾個和煙如有過接觸的護士們都清楚的看見煙如的改變,除了顏醫師之外,對一切內幕並不清楚的他們除了感歎愛情力量的偉大之外,也對這對璧人寄予最深刻的祝福!
揚之就是時常在這種恭喜他要當爸爸的祝福聲中,有口難言,哼哈以對。不過,別人的祝福他也並非全然無動於衷,那些祝賀之詞聽久了,很奇怪,他就自然而然有股快當父親的喜悅與激動。而他更困惑的是,他幾乎快要不能否認裴煙如的外在改變一直在不知不覺中吸引著他。偶爾他會驚覺自己的眼光正在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不知從何時起,她在他眼中不再是個無足輕重,他一心想放棄的女人了!
當然,他看見的不只她的外在改變,連著幾個月的相處,他對她的心靈性巧、冰雪聰明更加印象深刻了。
在他最初的想像中,他一直把她當成是她父親裴懷石培植在溫室裡一朵待價而沽的花朵,可是她絕對超出了他的想像。某些方面,她或許曾受她父親的影響,但揚之發覺她在面對自己所應承擔的事情時,都有她很獨立自主的思考模式,至於她個人修為中的不矜不躁,是連揚之這個婦產科醫生都自歎弗如的。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他很驚訝的發現她已經剪斷了他許多防線,而她也莫名其妙的沉醉在這波相知相惜的喜悅中。
最近幾個星期以來,學習能力頗強的揚之已能用手語很流利的和她交談。時常,在揚之吃過早餐上班前或下班吃過晚飯後的時光,他們會心有靈犀、不約而同的散步到裴家外緣那片長滿了紫色土丁桂與黃花酢醬草的坡地,兩人在那裡或站或坐,自然而然的交換一些能更靠近彼此心靈的事物。
偶爾,揚之也會有想要控制這種心靈與感情放縱的時刻,尤其當他收到出高原希介代轉來的美奈子信件時,一股背叛了美奈子的心虛就會無緣無故的掠過心頭。只是裴煙如的確是個令人無法抗拒的女人,她那愈來愈真摯純美的嬌憨笑容及心細如絲的舉動,無形的在牽引感動著他的思緒與靈魂。
就拿某個早上來說好了。
這天揚之起了個大清早,萬里無雲的潔淨天氣讓他興起了提早上山坡散步的興致,他原以為裴煙如不可能這麼早起,但當他上到那片廣袤的斜坡土時,他卻驚訝得發覺有人比他早到,早到的不是別人,正是裴煙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