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可快樂?」
常允珊歎口氣,坐下來,搔搔頭,不知怎樣回答才好。
「做矯形手術,可痛苦呢?」
「整個月面孔腫似豬頭,不過,又很滿意效果,大家都說看上去精神得多。」
「與余先生在一起,真的比與爸相處愉快?」
「小山,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小山伸過手去,輕輕撫摸母親面孔。她感喟地說:「你們大人想些什麼,越來越難理解。」
常允珊見女兒如此老氣橫秋,不禁大笑起來。不多久之前,這孩子半夜還會偷偷走到母親房裡鑽進媽媽被窩,今日,教訓起老媽來。
小山說:「幾時我們這一大堆離婚夫婦子女組織一個俱樂部,互訴衷情。」
「是嗎,那麼該會所成員佔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
小山相信是。
長週末,小山到甘鎮探訪老花瑪夫婦。他們已到達見面不必說話地步,彼此擁抱良久,不願放手。
新房子正在鋪設地板,舊平房已局部拆卸。
太陽普照,來到鄉間,小山忽然精神抖擻,倦意盡消。
美酒與佳餚兩隻尋回犬帶著她到處走。
藍天、白雲,小山再也不覺得冷。
她獨自乘腳踏車都湖畔兜一大個圈子才回來。
許多戶人家已開始重建,人類那渺小而百折不撓的精神,不知是可喜還是可悲。
「可有想到搬到別處去住?」
「全世界都不及甘鎮好。」
「可是經過那麼多——」
「我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更深。」
小山回轉平房吃晚飯,金說好做一個牛肉鍋,叫客人準時出席。
經過小小工具間,小山抬頭看。照圖則,這間小貨倉會拆掉改建泳池,可是,老二回來,勢必寂寞,不如,勸母親把它改建成一間客房。
小山走近門口,縮縮鼻子,聞不到那股熟悉的草藥味。她輕輕推開門。那張破沙發還在,她輕輕坐下去了。
小山對著門口的光線,沉思良久,一靜下來,寂寥之意,襲人而來。
新同學美美說:出門上飛機那日,慈母還替她梳頭,自五歲開始,母親天天替她收拾書包穿外套出門,美一想起慈愛母親便會大哭。
小山深深艷羨。她與母親,像朋友一般,雖無隔膜,也無所不談,但總欠缺一種原始的倚賴感覺:凡事鑽到老媽懷中,便可以解決。
常允珊這新派母親主張子女自幼獨立,看到別人家三歲孩子不會綁鞋帶自然詫異地責備:「自己動手,媽媽不是奴隸。」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忽然有人說:「一座山,好嗎?」
小山又驚又喜,「松遠!」可不就是他,獨自半躺在角落裡,正在做素描。
「你為什麼不出聲?」
松遠懶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裡也看不見,危險。」他穿著舊毛衣,胸口有一個個蟲蛀小洞。
「你放假回來看老人?」
「花瑪酒莊已經易主,很快就不方便來了。」
「胡說,外公外婆還在這裡。」
小山走近。
「過來。」
小山走到松遠身邊坐下,輕輕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課緊張。」
「真是傻,一個女孩子竟為功課傷神。」
小山訝異,「沙文主義。」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結婚生子,照顧家庭,一雙手即使做完納米科技或是腦部手術,還是得喂幼兒吃粥。」
「那才是女性能幹之處: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該。」
小山又輕輕撫摸他額上疤痕,「是怎樣打起來的呢,家人十分擔心,那種地方,少去為妙。」
「打架還需要理由?」他訕笑。
「鬆開與松培從不會撩事生非。」
「我是松遠。」
「你大抵不是一個接受勸解的人。」
「我們說些別的。」
小山說:「剛才我在山崗上看下去,只見短短數月,大地已被茂盛草原覆蓋,生態榮衰發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松遠點頭,「你這才知道。」
「林火控制蟲害,釋放大量種子,增加泥土中的礦物質,數年後,又會再發展出另一個森林。」
松遠喃喃說:「同老人辭世,幼兒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問他:「你在這角落做什麼?」
松遠抬起頭朝天空一指。
小山隨他手指方向看去,才發覺工具屋屋頂燒了一個大洞,這時,星辰剛剛升起,在灰藍色天空閃爍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來:「大熊星座。」
「我們應當學習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學習。」
小山躺在他身邊抬頭看向天際。
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飯了。」是金。
小山站起來,「一齊進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點點頭,她奔回平房。
可是,松遠一直沒有出現,他缺席。
小山對金說:「留些菜給松遠。」
金詫異,「你掛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呵,松遠沒有告訴家人他會來。他躲在工具間沒人知道。
這是為什麼?
小山走回工具間找松遠,開亮了燈,才發覺他已經走了。工具間空無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裡好像失去依據,不知何處掏空一塊,她跌坐在地上,他為什麼忽來忽去?
這時金也跟著出來,「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沒覓食,回轉屋裡安全。」小山點點頭。
「你跑工具間來做什麼?」
小山卻問:「金,你可想家?」
「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賞你的手藝。」
「孩子們都離巢了,我再也沒什麼大展身手的機會。」
「葡萄園出售,你怎麼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擔子,何樂不為。」
金十分樂觀,做人應當如此。
忽然她問:「這是什麼?」地上有一張小小粉彩素描:紫藍色天空,明黃色的大熊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