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這樣的話,或許還不是醉到貼地。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急轉彎時失控,眾人尖叫起來。
小山只覺像電影中的慢鏡,吉普車在電光石火間翻轉身子,打了一個觔斗,車子裡的五個年輕人像骰子似轉動,亂成一片,有兩人被彈出車外,大叫呻吟。
小山被人壓在車底,動彈不得。
她也不覺痛,耳畔聽到警車與救護車呼嘯而至。
呵,車禍。
她活還是不活?神智倒一直清醒。
真倒楣,上錯了車死錯了人。
小山看到白衣救護人員趕到,一個個把同學抬出去,終於有人看到了她,「還有,還有,這個也活著,正眨眼呢。」
不知怎地,小山竟覺得有點尷尬。
救護人員勞動電鋸,將車門鋸開,將小山小心拖出。
混身鮮血的小山一聲不響,咬緊牙關死忍。
救護員十分訝異,「你只折斷手臂。」
小山啼笑皆非。
救護車把她載到醫院。
真是好去處,她的生日總算有了著落。
她問:「我的同學呢?」
「真是奇跡:全部存活,司機傷勢較重,需做手術清除腦部淤血,可是也能期望完全康復。」
小山嗤一聲笑出來。
醫生歎口氣,「唉,少年人。」
他替小山注射鎮痛劑。
稍後,沉宏子趕來了,醫院遞給他一包血漬斑斑的爛衫爛褲,他以為女兒沒有了。不由得大聲號叫起來。
小山幼時可愛模樣歷歷在目:學走路了,開口叫爸爸,嘴裡長出小小白牙,學英文字母。。。。。。
完了,完了,他蹲到地上。
看護沒好氣把他扶起,「這是醫院,靜一點,先生,你的女兒只不過是手臂打了石膏。」
沉宏子「啊」的一聲,驚痛稍減,掙扎著站起來,背脊涼颼颼,原來已出了身冷汗。
他的心又開始剛強:可惡,這孩子變了,活脫為不良少女現身說法。
他推開病房門,見到小山烏溜溜一雙眼睛,也正看著他呢。
父女不招呼。
他輕輕走近。
小山還有別的傷痕,一邊臉擦傷,搽了消毒藥,斑斑駁駁,像科學怪人。
他哽咽地開口:「小山。」
咳嗽一下,又重頭開始:「小山。」
仍然覺得語氣需要修正,終於實話實說:「小山,嚇煞老爸。」
小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同學平日也很正常,就今晚瘋起來,」越描越黑,「我只是在不適當的時間出現在不適當的地點。」
沉宏子掩臉,「待你有了子女,才會知道我的感受。警察通知,只聽到耳畔嗡地一聲,整個人的血液像自腳底流光,唉。」
「爸。」
小山握住父親的手。
就在這時,小山發覺病房門外有個身形一閃,小山又看到了那只名貴鱷魚皮手袋。
她跟了來。
已足十七歲的沈小山忽然明白這個郭思麗大概是要成為沈家永久一份子了。
跟到醫院來,可見對沉宏子也有點真心。
父親好像覺得郭思麗會帶給他幸福:她有學歷、有嫁妝、有家勢,她會幫到一個中上級公務員。他的官運可能從此發達。
郭思麗年紀不小,也一定懂得體貼他,愛惜他。沉宏子也該過些安定日子了。他才四十五歲,起碼還有三十年要過。
做女兒的要為他著想。
小山輕輕說:「郭小姐來了。」
「呵,是嗎,我出去同她說幾句話。」
他走開一會,又再回來。
小山握著父親的手搖一搖,「這個暑假,我想去見媽媽。」
「你還在生氣?」
「很久沒見媽媽,每晚做夢都掛著她,夢見與她逛化妝品市場,或是試穿晚裝。」
「她可能沒有空呢,你不要為難她。」
「爸,此刻沈小山走到那裡都是包袱了。」
「小山,不可以這樣說。」
「爸,替我辦飛機票。」
「小山,思麗已與我講妥,她年紀較大,已過生育年齡,我們不打算要子女,你是爸唯一的孩子。」
這個消息真是安慰,小山也怕大學畢業回家一看,黑壓壓人頭,一群鴨子似,已四五個半弟及半妹。只得她一個,到底矜貴些。
媽媽的年紀也不小,男伴已經有三個大男孩,她大抵也不會老年冒險生育。
總算不幸中的大幸。
「慢慢你熟悉郭思麗,你會知道她有許多優點,她熱心公益,她學問精湛,她寫過一本關於紅酒的書,她是聊天好對象。」
一定是。
小山黯然。
「我們明天見。」
「爸,記得飛機票。」
沉宏子走了。
那郭思麗就在門口等他。
難得兩個中年人仍有這份情懷,彼此珍惜,年紀、學養、背景也還算接近,小山想穿了。爸,只要你快樂。
小山鼻子一酸,淌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沈小山又是一條好漢,舉著石膏手臂到處去探望車禍中受傷同學。連她一共五人,小山傷勢最輕。
一個女同學面孔縫了百餘針,一條大腿打了鋼釘,仍只算輕傷,醫生稱「情況令人滿意」。
頭部受傷的司機包紮得像印度人,雙眼腫如金魚,小山擔心。
「我是誰?」她探近問。
他卻這樣答:「你是我老婆。」可見都沒事。
小山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在旁人如郭思麗眼中,這不良少女怙惡不悛吧,沉宏子千好萬好,有這個墮落女兒真正不好。
傍晚,他帶來消息。
「小山,與你媽聯絡上了。」
「飛機票呢?」
「小山,她約好男伴到歐陸旅行,一早訂好行程,不能更改。」
「不想更改。」小山這樣說。
「也許是,請你體諒。」
「暑假長達八十餘天,我已決定去她那邊。」
「她替你安排了一個去處。」
「我自己同她說。」
「小山,我與你講也一樣,我勸你不要去,你姓沈,你媽姓常,她的男伴姓余,你們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