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華裔同學皮膚白皙,可是小英膚色略深,帶一種蜜糖顏色,又像在陽光中沐浴整個下午,金光閃閃,十分亮麗。
英是外國人口中所謂神秘美人:細長大眼,尖下巴,嘴唇微腫,黑髮披肩,只不過她不穿旗袍不穿沙籠,她穿白襯衫卡其褲。
電話響,英趕去聽,原來是外公。
。
「英,來一趟,我做新甜品給你嘗。」
英笑,「立刻到。」
她駕車到市中心,外公在餐館外等她。
祖孫擁抱一下。
「有什麼好吃的?」
「昨晚大明星李夫斯帶了十多個工作人員來用餐,包了一大間廂房,大吃大喝大笑,聲震屋瓦,吵得不好意思,又請全場客人喝香檳道歉,結果所有人唱起歌來,我做了一客甜品,當場命名李夫斯巧克力甜心,你也來嘗嘗。」
外公金髮已經掉了八九成,藍眼卻炯炯有神。
英笑,「你不叫我來看明星。」
「時間晚了,小孩不宜上街,我替你要了簽名照片,電影公司過兩日送來。」
外公仍然把她當小孩子。
「他們有否給豐厚小費?」
「有,夥計們都很高興,接著下來,整整三個禮拜訂座全滿。」
「恭喜你,外公。」
外公說:「上星期省長在這裡與市長喝咖啡,保鏢坐臨座(原文如此,似應為鄰座),一談個多小時,終於站起來走了,忘記結帳。」
「有這種事!」
「後來市政所秘書打電話來道歉,說馬上派人來付款。」
「你怎麼說?」
「我說由愛爾蘭眼睛請客好了。」
英拍手,「好極。」
外公靜下來,看著小英,「你是好孩子,有你外公就有笑聲。」
「外公。」英緊緊握住外公的手。
廚房端出巧克力蛋糕。
小英並不嗜甜,可是她卻把蛋糕吃光光,還拿起碟子,拿到面前用舌頭舔乾淨。
大家見她那樣誇張,都笑起來。
外公說:「前總理杜魯多最喜歡吃巧克力蛋糕,一次,有人給他一大塊,他笑說:『這叫巧克力死刑。』」
英說:「一家甜品店就叫巧克力死刑。」
說說笑笑,大半小時過去。
外公終於垂頭,「今日是你外婆冥壽。」
「我知道。」小英聲音放柔。
「小英,你真乖巧,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好,外婆都看不見。」
英把手放在老人手上,「外婆一定看得到。」
外公感動,「是,你說得對。」
這時有人提著一籃白玫瑰進來,一看,原來是哥哥與他女朋友。
小英很高興,原來他的約會在這裡。
外公忙著招呼他倆。
小英坐窗前看街景。
她幾乎在這間餐館長大,難得是外公一早就把小揚與她當作親生。這家人真是沒話說。
她與小揚並沒有愛爾蘭眼睛,卻一樣受到鍾愛。
真幸運。
半晌,小揚與他的紅髮女子走了。
外公坐過來,「你也回去吧。」
英點點頭。
「你爸可有來看你們?」
「每個月都有見面。」
「彼得是好人,真捨不得他。」
英改變話題:「今晚有幾桌客人?」
外公卻說:「真像是前幾個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們一人抱一個幼兒進來,說是我外孫。」
這故事英已經聽過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紀的人總喜歡說:彷彿就似昨天……時間與空間忽然變得模糊,其實是無法接受時間飛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個,唉呀,小小一點點,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膚。」
膚色,英伸出雙手細看。
「接著,我又去看手抱那個,揚比較大,一直笑,他有一頭獅子卷髮,可愛極了。」
揚的確有尼格羅血液,但是可能混雜若干歐洲人血統,看上似南歐人。
「我與外婆即時愛上你倆。」
英微笑看著老好外公。
「從此家裡熱鬧起來,林茜事業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體一日比一日差……」
英讓他說個心滿意足。
最後才說:「外公,我改天再來。」
老人送她出門。
轉瞬間英已是大學生。
外公姓奧都,媽媽原名林茜奧都,嫁人後隨夫姓,離婚後卻照舊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奧都,一聽知是愛爾蘭人,安德信不一樣,是一個極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無區域性,更加安全。
英讀哲學,時時把姓氏問題細細推敲。
哲學一字源自希臘,費羅,是喜愛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費羅索菲,即是喜愛智慧,兩千五百多年前希臘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歡這一門功課,畢業後她準備讀教育文憑教書。
至於媽媽的行業,英覺得太耀眼太緊張,不適合她。
媽媽說:「英,電視新聞上有許多華裔面孔,你可有興趣?」
英也注意到,她們都漂亮得不得了,棕髮厚粉紅唇,一口美式英語。
但是英喜歡平靜生活。
看著媽媽東征西討,只覺欽佩。
上了大學,英與媽媽約法三章,為著維持生活寧靜,她決意把媽媽身份保密。
同學偶爾到她家,只說媽媽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來吃下午茶,「從來沒見過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電視螢幕出現林茜安德信訪問某國會議員,蜜蜜立刻說:「我的偶像來了。」
她調高音響。
只聽得那議員笑說:「林茜,聽說你新合約年薪千萬,高過國會議員百倍,林茜,我等自慚形穢。」
好一個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著回答:「但是,議員先生,你為愛國愛民才奉獻自己。」
那議員笑逐顏開。
蜜蜜佩服地說:「看到沒有,真是我輩榜樣。」
英咳嗽一聲。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學都叫她安德信英,以為她是中加混血兒。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氣。
蜜蜜說:「中文煞是美麗。」
「完全正確。」
「你的中文學得怎樣了?」
「還過得去,仍不能談心事。」
「要用母語以外的語言訴衷情,那是不可思議的功力。」
兩個女孩子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