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陌生的、會發脾氣的、當了大官的三兒,她甚至有點怕他。
默默布好飯菜,掀開砂鍋碗蓋,她這才低聲道:「大爺慢用,我等一會兒過來收拾。」
聞到熱騰騰飯菜的香氣,發楞中的田三兒這才回過神來。
此情此景,不就好似回到了山裡村,娘站在門邊喚他回家吃飯?
那熟悉的家鄉味道彷彿有著神仙法力,頓時將他滿腔的鬱悶驅趕得無影無蹤。
他最近心情實在很亂,為了翠環的事,連親如兄弟的初一也要跟他翻臉,他已經很久沒有找人好好說話了。
「婆婆吃過了嗎?」他喊住那搖晃的身子。
「吃了。」
不知道她戴著巾子要怎麼吃?他一邊想著,一邊已經挾起一口菜吃了下去,入口下喉之間,眼眶就濕了。
「這是娘的味道……」
聽見他哽咽的聲音,小芋捺不住心疼,終究還是回過了頭。
「大爺,請保重身體,吃飯的時候還是得好好吃飯才是。」
已經很久沒人這樣跟他噓寒問暖了,田三兒心頭一熱,拿衣袖用力抹去眼角淚水,「我不會再難過了,娘不會喜歡我這樣的。」
「這就好。」小芋轉頭,也暗自拭淚。
「婆婆,妳先不要走,我有話跟妳說。」
小芋定住腳步,心臟砰地一跳,難道他要嫌她燒的菜不好吃?
田三兒迫不急待地說道:「我請人去為我娘修墳了。」
小芋低了頭,那個不像樣的土墳一直是她最大的愧咎。
「大娘她明白你的孝心,一定很高興。」
田三兒放下了筷子,輕歎一聲,「還有,我也為死去村人的合葬塚重新立碑--可惜官府當初草草埋葬,分辨不出我岳父、岳母的遺骨。」
小芋泫然欲泣,他對她爹娘存有特殊的感情,但她卻難以消受。
唯今之計,只能想辦法斷了他的想頭。
「大爺,你不是還沒跟小芋姑娘成親嗎?哪來的岳父、岳母?」
「算是成親了……」田三兒憶及午後林子的纏綿,眉頭舒解開了。
那年,秋風涼爽,陽光從枝頭葉間篩落,在小芋白皙的身子映出一塊一塊的光芒,在她水盈盈的瞳眸裡,也閃出了幸福甜蜜的光芒。
一眨眼,她的甜美笑容猶在眼前,卻已是六個年頭過去了。
唉!他心底長歎一聲,毫無思緒地正要舉筷吃飯,忽然發現旁邊癡立著一個黑不溜丟的人物。
原來是婆婆!她總是那麼安靜、少話,讓他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不知道婆婆費心為他準備飯菜,只是大軍剛剛返朝,新朝廷又是百廢待舉,有很多事情要忙碌,然後他又心急如焚地托人找小芋,以至於總是忽略了每天照三餐見面的蒙臉婆婆。
因為她照顧娘、陪娘度過最後的歲月,所以他敬她、禮遇她,當她是長輩,而在吃著她燒出來的家鄉菜時,他也漸漸忘卻了悲傷,不知不覺將她當成了娘,想要跟她說很多話……
其實,他們還是很陌生吧?他甚至不知道她來自何方、叫何名姓。
直到此刻,他才仔細打量這位半路跑出來的婆婆,即使她已換下娘的那套舊衫,她仍穿著寬大的黑色襖裙,教人看不出是胖是瘦;而那條黑巾子總是將她的頭臉裹得像個粽子似的,只露出一雙常常往地上瞧著的眼睛;甚至她的雙手也戴上手套,整個人從頭到腳蒙得像是一頂營帳,只差沒在頭頂插一支軍旗了。
自從在山裡村打過照面後,她再也沒露出她的臉,他不禁猜想,在她的包頭巾下面,應該是一頭花白的頭髮吧?
他忽然注意到她站得歪歪斜斜的,雙腳似乎承受不了身量的重量。
「婆婆,妳兩條腿是怎麼受傷的?」
那個正恍恍惚惚陷入回憶的老婆婆好像聾了。
「婆婆?」
「啊!」小芋的心思從山裡村飛了回來,三兒剛剛說什麼,腿?「哦……是我摔倒,斷過,又好了。」
「快!婆婆快坐!」田三兒趕忙挪出圓凳,語氣歉然地道:「瞧我這麼粗心,沒注意到妳腳不好,請坐,妳站著一定很吃力。」
小芋傻呼呼地坐了下來,她以為剛才她沒反應,三兒會生氣,沒想到他竟然關心起她的腳來了,害她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妳雙腳都斷?」田三兒為她皺起疼痛的眉頭,「沒接骨嗎?」
「沒有,就讓它自己好了。」
「這怎麼行?一定會留下病灶,尤其是現在天氣冷,容易風濕,我明天為婆婆請來大夫瞧瞧。」
「不……不敢麻煩,我不會疼的,一點也不疼的。」
「婆婆說不疼,就是知道風濕會疼。」田三兒抬起頭,露出一個調皮瞭然的微笑。
三兒笑了!小芋慌亂地低下頭,他還是笑得那麼好看、那麼爽朗,讓她好想一直瞧著他不放……
她是疼呀!當年沒有大夫醫治,只能靠娘幫她敷草藥,讓斷掉的雙腳自然癒合,也許骨頭長得不好,她無法久站,來到應天府後,往往站在灶邊切一把菜,就得坐下來休息捶捶雙腳。
「大爺,多謝你的關心,我沒事。」她抑不想向他訴苦的衝動,大著膽子,硬生生轉了話題,「大爺,那個翠環姑娘的事……」
「翠環?」田三兒吃起了晚飯,抬起了眉毛,「她年紀還小,就請婆婆照顧她了。」
「可她不是……不是你的……」小妾嗎?
「皇上問也不問,就胡亂賜下一個歌妓,我也不知道將她擺哪裡,只好麻煩婆婆了。」
「可是……大娘她一直盼著你早日娶親……」
「我娘是要我娶小芋,不是娶別人。」
小芋慌得猛眨眼,只敢垂首瞧著桌上的飯菜。
嗚,脖子好酸,她再成日低頭下去,脖子就要折斷了。
她按住桌面,穩住正在打鼓的心臟,嘎嘎的喉音像在啃骨頭,「大爺,小芋姑娘已經負了你,另外嫁人了。」
「寧可她負我,我也不會負她。」田三兒咬下一塊雞骨,神態是閒話家常,然而語氣又有不可忽視的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