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走到靈堂之前,龍老師停下腳步,問心語:「妳要跟老師一起進去看看官梓言的媽媽,還是先去找梓言?」她不確定方心語對死亡的瞭解有多少,但讓孩子如此靠近死亡,總不是件好事。
「官梓言他不在裡面嗎?」站在玄關前,女孩四處張望。
阿霞回過身來,回答了這個問題。「小少爺不在裡面。」她輕聲在龍老師耳邊道:「這幾天,他一直待在外頭的花園裡,連到了晚上都不肯進屋裡來。」
雖然阿霞說得很小聲,但心語還是聽到了。
龍老師從來沒見過任何孩子的臉上有著那樣善解人意的表情,直到此刻——
只見心語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子道:
「龍老師,妳先進去看梓言媽媽好了,我想先去做一件事。」
龍老師忍不住蹲下身子,將女孩小小的身子擁進懷裡。「去吧,盡妳的力量去做。」
女孩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而後轉身走向通往花園的走道。
白色大宅的花園很大。
裡頭迷失了一個小男孩。
她沒有把握能夠找到他,也沒有把握能夠還給他確切的方向。
但她會盡力去做,只因——他們是朋友。
朋友必須一起承擔悲傷。
她答應過的。
*** *** ***
她在官詠蘭生前最喜歡的黃昏玫瑰花園裡找到他。
黃昏玫瑰,顧名思義,是一種只在黃昏時開花的玫瑰;花時很短,是一種特殊的品種,跟一般在白天開花的玫瑰不一樣。
「你在這裡做什麼啊?」她出聲問。
找到他時,他正坐在花叢前,兩眼一瞬也不瞬地、十分專注的看著玫瑰薩蓓蕾。
聽到聲音,男孩並沒有轉過頭,只是將手指放在唇上,「噓」地一聲,暗示女孩保持安靜。
女孩只好悄悄來到他身邊,挨著他坐在修剪整齊的草皮上。
良久,她悄聲問:「你在看什麼?」
「噓。」男孩只是要求安靜。
沒辦法,只好又靜靜地陪他坐了好一會兒,試著從他專注的眼神和凌亂的外表上,自行發現,找尋答案。
然而等了半天,她仍然猜不出他究竟在做什麼。
她只看見,他的衣服有些髒,不像從前那個總是乾乾淨淨的男孩。
她還看見,他瘦了,臉色比以前更蒼白。以前他雖然比同齡的男生瘦弱,但至少很健康,但此刻,他瘦到臉都尖了,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樣,瞅得人心裡發麻。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找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這就是答案嗎?
「這朵花看起來快要開了耶。」她說.
「嗯。」
有反應。她再瞅他一眼。「這是黃昏玫瑰吧?」之前來他家時,梓言媽媽曾跟她介紹過這玫瑰的品種。
「嗯,我媽最喜歡這種玫瑰。」
「喔。」
「可是這種花要照到夕陽才會開,要怎麼做才能在還含著露水的時候就讓玫瑰開花呢?」
黃昏的夕陽和早晨的露水?「你在開玩笑嗎?黃昏玫瑰不都是在傍晚開花的嗎?」
「我沒有在開玩笑!」男孩轉過頭來,突然有點生氣的說:「我媽媽在等我摘玫瑰去給她,等我摘到一朵上面有露水的黃昏玫瑰給她之後,她就會好起來了。」
當下,她明白了。官梓言還不肯相信媽媽已經上天堂了。
其實,她也有點不敢相信。最後一次見到梓言媽媽時,她還幫她梳辮子呢,精神看起來很不錯的……
她一直希望小鎮上的傳言只是謠傳。
聽說官梓言已經沒有爸爸,如果再沒有了媽媽,那他豈不是很可憐嗎?
如果今天換作是她沒有了大爹和小媽,她一定也會很可憐。
想著想著,女孩不禁哭了。
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滑下臉頰,掉在身邊的玫瑰花蕾上,乍看之下,就像早晨的露珠凝在花苞上。
「妳哭什麼?」男孩被女孩突來的眼淚所驚嚇。又沒人死,她幹嘛哭?
女孩眼淚愈掉愈凶。她伸出雙臂圈抱住男孩,哽咽道:「官梓言,我跟你說,你不要難過,你永遠都不會再寂寞的,因為你有我。」
男孩掙扎著。「妳在說什麼啦!」他不知道、不明白。或許下意識裡,也不想懂。
黃昏的陽光穿破雲層照亮了花園,凝著淚珠的玫瑰緩緩地甦醒了。
男孩掙扎著。偏偏又掙不開。
兩隻眼睛只能瞪著那朵玫瑰慢慢地綻放。
花開得很慢,但時間對他已經失去意義。
從媽媽讓他到花園裡摘一朵玫瑰給他開始,他就不願讓時間再流逝。
終於,他掙脫女孩,撲上前去,雙手護著那朵玫瑰。
花開了,淚水像朝露,一朵沾著淚珠的黃昏玫瑰,開了。
不顧被花刺刺得傷痕纍纍的手,他跪著守護那朵珍貴的玫瑰。
心中迴響著媽媽的最後一句話:
梓言,去幫媽媽摘一朵凝著露水的黃昏玫瑰好嗎?我想那一定很美……
「媽媽、媽媽……」媽媽可以好起來了。
不忍心。女孩不忍心讓男孩再度失望。她打掉那朵男孩捧在手心裡的淚玫瑰,大聲喊道:「官梓言,你醒醒!梓言媽媽上天堂了,一朵玫瑰沒有辦法讓她回到你身邊的!」不忍見他抱著不可能的希望等待下去,更不忍見他失望落空、失魂落魄。
見玫瑰被打掉落在地上,官梓言萬分生氣地狂叫起來:
「妳胡說、胡說!妳給我走開!」伸手又要去撿那朵玫瑰。
但女孩比他更快一步。
方心語一把撿起玫瑰,速度快得讓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只見她飛快地扯下玫瑰花瓣,一大把的往自己嘴裡塞。
男孩愣了半晌,才尖叫地撲向她。
「還給我、還給我!快給我吐出來!」他掐著她的脖子,強迫女孩把他的希望吐還給他。
但方心語早早一個吞嚥,硬是把玫瑰花瓣全給吞進肚子裡。
她扳著他的手臂,呼吸不順地吼著:「咳咳,快放手,我不能呼吸了——」
男孩早已失去理智,掐著女孩的喉嚨,執意要回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