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官們的幫助下,我把T的屍體從沙發上搬下來,放到靠裡邊的地上。東窗淡淡的陽光下,他如初生嬰兒一般蜷縮著。出於對死者起碼的尊重,我在裡邊拉起一道布幔,把屍體和忙碌的警官們隔開。首先我拍下他全身的照片,特別是所有看上去有可疑的傷痕的地方。接著我拂開他的頭髮,重點檢查五官。看到他的臉龐,最先震驚我的,就是他的清秀俊美。他的眼睛閉著,曾經讓無數少女砰然心動的豐唇微微張開,嘴唇只是稍微有點開始干縮的跡象。我不過偶爾瞄到電視中的NTG樂隊一眼,想不起來他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即便如此,死亡只是在他氣色紅潤的小麥色皮膚上蓋上了一層陰影,而沒有留下痙攣的扭曲或者恐怖的屍斑。所謂屍斑,是人死亡後停止流動的血液墜積在身體沒有受壓的低下部位的毛細血管裡而產生的暗紅色斑塊。瑪雅人習慣在人物浮雕或繪畫中描繪臉上的深色斑塊,代表死神對某人不可抗拒的征服。一直到現在,屍斑的出現都是死亡降臨的可靠標誌。我輕輕按快門,拍下他左下頜的特寫。
我用手指撥開他的眼簾,拍下他仍然清澈透明的角膜。通過種種徵象可以肯定,T直到凌晨還活著。接著我用橇棒橇開他的嘴唇和牙齒,用吸管吸出唾液標本,裝進貼了標籤的試管。至於身體的檢查,反而簡單,因為他全身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除了膝蓋上幾乎褪盡的陳舊性淤痕手腕和腳踝上很輕微的擦傷。那種擦傷,像是絲綢、毛巾或者類似的柔軟織物捆綁的痕跡。
有趣!我心想。那些可以不痛地綁住人的東西,會是做什麼用的呢?愛人的遊戲?我低頭看著屍體,有點後悔地發現自己對這個人的瞭解實在太少了,沒有什麼可以提示我重點檢查部位的知識。也許我應該多看看電視節目。不過即使每一集NE節目都看,每週也只有1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對於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只是他生命的1/168,怎能保證從這短短的時間裡可以認識到他的全部呢?我不禁搖了搖頭。
這時,我注意到一個比較特殊的部位:臀部。不是通常人們打針的地方,而是更低的部分。我拍下他臀部和左側髖部的特寫照片。最後,出於常規,而非個人突發的奇怪聯想,我檢查了他的下體,很滿意地發現沒有暴力侵入的痕跡。感謝上帝,否則事情越弄越複雜,越描越黑暗,越來越沒可能搞清楚。
張力 第二章
當我做完例行檢查,采過藥品和飲料標本,把屍體裝進淺綠色帶塑料膜的無紡布袋,托803總部的同事裝車送走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了。我拒絕了傅先生和我一起吃飯的邀請,準備獨自下樓騎自行車回總部。這個下午還有的忙吶。
為了防止迷路,我站在二樓的走廊向下瞭望,確定從樓梯(位置比電梯還要隱秘)下去後正確的行徑。從上方看,攝影棚被三夾板隔成大小不同的空間,有一些小得像老式的照相室,而另一些前方擺了不少凳子,像是可以容納上百個現場觀眾的樣子。在這些隔間之間,則是早上讓我迷路的彎彎曲曲的通道。重案組的警官已經清過場,拉了警戒線,有幾個籃球場大的攝影棚感覺空空蕩蕩,氣氛詭異。這時,一個黃乎乎的腦袋吸引了我的注意。
「沒想到這小子還混在這裡!」下意識地,我幾乎要立刻喊來清場的警官,轉念一想,我悄悄從樓梯下,走向那個小隔間。
儘管穿著老式的棉鞋,自以為腳步很輕,我一靠近5號攝影棚的門口,N就發現了。他欠起身,抱歉地笑了笑:「朱醫生,是你啊。累了吧?忙了一個上午,你真是辛苦了。請坐一會兒吧。」他伸手拉過一把凳子。
我在他先前坐過的箱子蓋對面坐下,隨口說:「你也感冒了?」
他露出不解的樣子。我指了指他看上去有點紅的鼻尖,接著說:「T傳染給你的?還是你傳染給他的?」
他撇了一下嘴,似乎想做出一個感覺滑稽的笑容,不知怎麼的中途被打斷,只有嘴角牽動的痕跡:「這陣子感冒的人很多啊,也許傳來傳去誰也不知道是被別人傳的還是自己傳給別人的了。你穿得少,不怕著涼嗎?一大早把你請出來,太匆忙了吧?要不要我拿件大衣給你?外面很冷的。」
「不用了,」我說,「我待會兒要騎自行車,運動著就不會覺得冷。你也坐下吧,不必在我面前那麼拘謹。我不是警察,不會盤問你。」
他坐下,垂下眼睛,臉上如同一張白紙一般毫無表情。我盤算著是不是要越俎代庖,為胡警官搜集一些額外的證據,又怕打草驚蛇或是無意中再次透露什麼信息給不可避免地即將接受全面調查的人。所以我保持著沉默,等待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最先想到脫口而出的話常常是暴露內心真正想法的鏡子。這是不少警官的經驗之談。趁著這個機會,我打量著他,如果再高10-15公分,換一個簡潔樸素的髮型來配合他端正的臉龐,應該是個很漂亮的男子。
「很抱歉今天早上說了冒失的話,請你別往心裡去。」N輕輕地說。
「沒關係,」我說,「803該給我們買新的工具箱了。美工也不錯,上次我被人當作抄煤氣表的。」嘴上我顯得很大度。其實,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讓他以為我們現在在談論的是他誤認我的事,而不是他無意中漏出的事先知道T可能有意外的事。我希望他忘記或者至少不十分確定這件事是否已經洩露。欲擒故縱,這是詢問的基本策略。罪犯總是會漏出馬腳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坐在那裡,手肘擱在膝蓋上,十指相合,用雙手拇指支撐著下巴,目光似乎聚焦在無形空間的無限遠處。這應該是很不尋常的事,因為他的工作似乎就是在別人尷尬沉默的時候想法引起新的高潮。難道他也在運用我的手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有些忍不住了。無聊地望著四周,我指了指他身後用帆布蓋起的大箱子問:「那個是什麼?看起來像個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