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眉頹然,「鐵石心腸。」
三和欠欠身。
「蛋糕在何處買來。」
「自制。」
「噫,入得廚房,出得實驗室。」
三和無奈,「可不是,還會穿吊帶裙跳探戈呢。」
周小眉聽出聲音中淒楚,不禁惻然,「發生什麼事?」
三和不想多說,只攤攤手。
周小眉站起來,「榮小姐,我該走了,你若改變心意,請與我聯絡。」
三和把吃剩的蛋糕裝盒子裡交她手中。
周小眉說:「如果我是男人,我會追牢你。」
三和笑笑,「你不是男人。」
不速之客走了。
三和鬆口氣,坐到安樂椅裡。
她不大明白他們看中她住宅的原因。
這幢獨立洋房兩層高,樓下是客飯廳廚房,三和入住已經三年,從未想過要添置組合櫃或大餐檯,全部傢俱只得一張大安樂椅,一架電視,一張茶几,用得著的東西才搬進屋來,還有,沒有壞,就別換。樓上更簡單:一張床,一盞燈,書桌上還有架私人電腦。
這不是簡約主義,這幾乎是「隨時可以一走了之」。
三和笑了。
過兩日,她在後園替狗只洗澡,稀客到。
漂亮的蔣阿姨來訪,那樣大年紀了,還穿流行的卡普利褲,戴墨鏡,縛絲巾。三和連忙抹乾手招呼。
蔣姨嘀咕:「一身狗毛,不怕敏感?」
狗向她哼哼。
「這兩隻大傻二傻真討厭,你讀到報上惡犬咬人新聞沒有?可怕,三和,小心。」她坐下來,喝過茶,又給三和看她雙頰激光除掉雀斑的嫩膚。
「怎麼樣,好些沒有?」
三和一本正經的答:「滑嫩如嬰兒臀部。」
蔣姨十分得意。
好,正題來了,「三和,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蔣阿姨請說。」
「三和,小弟此刻在幻影製作上班。」
三和立即明白了。
「他是新人,想立一點功,打好基礎。」
說到這裡,蔣阿姨取出雪白麻布手帕,在額角印了印汗。
三和覺得再叫長輩說下去,是大不恭敬。
她按住阿姨的手,「我明白了,你同小弟說,我願意同他們談談。」
蔣阿姨鬆口氣,「謝謝你,三和,我知我不會白走。」
三和問:「他們看中什麼?屋裡四壁蕭條。」
蔣姨到門口叫:「小弟,你進來一下。」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笑嘻嘻捧著一大禮盒走進來,原來他一直在外邊等消息。三和連忙說:「阿姨何必客氣。」
「三和,我功德完滿先走一步,小弟,你同三和姐慢慢談。」這蔣小弟在南加州大學電影系畢業,此刻做什麼?「我正學做助導。」
三和點頭,「大盒裡裝什麼?」
「一盞直徑兩尺的水晶燈。」
三和大驚,「我生平最怕水晶燈。」
小弟笑吟吟:「那麼,我幫你掛在洗衣房裡。」
三和笑,「你們想怎麼樣?」
「客套話不說了,三和姐,這是草約,你請看看。」
「這間陋室有什麼好?」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三和覺得好笑。
「—為期一月,租金十萬,屋主可留家中,毋需搬出—」
「一隊兵似操進來,二十四小時擾攘,我怎麼生活?」
「當是大家族三代同堂住一起好了。」
「樓上共三間房,這一間不准進來,萬一太吵,我搬到你家住。」
「歡迎歡迎。」
「租金加倍,支票寫給宣明會。」
「是,是,三和姐,一切聽你吩咐。」
三和看著他,「回來才半年,就變得如此滑頭,唉,生活如何?」
「很好,該行女子長相甚美,又明敏過人,沒話說。」
「倦了就該找一份正經工作。」
「奇怪,在長輩眼中,寫作、習畫、拍戲...永遠不算真實職業。」
三和又笑。
蔣小弟把水晶燈拆開,花了三十分鐘,掛到洗衣房天花板上。
啪一聲開亮,精光四射,美不勝收。
可是,三和黯然想,有什麼用呢,白在洗衣乾衣機旁芬芳。
「三和姐,多謝幫忙,沒齒難忘。」
三和點點頭。
她交出門匙。
人家也算得是三顧草廬,可見足夠誠意。
下午,周小眉撥電話來打招呼。
「通告時間會隔日遞上,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其實到處可以找到像舍下般房子。」
「呵不,府上絕不簡單。」
「為什麼?」
「府上的牆壁簡直在呼喊寂寞。」
嘎?
三和黯然,如此明顯,抑或,電影人特別敏感?
第二天外出回家,三和看到門口停著一輛大貨櫃車。
鄰居王先生牽著狗出來輕輕同三和說:「拍電影。」
三和點點頭。
「女主角是鼎鼎大名的楊世琦。」
三和微笑,「你怎麼知道?」
「剛剛化好妝,進屋子去了。」
「呵。」
「她穿著白襯衫卡其褲,三和,驟眼看還以為是你。」
「我哪有資格像明星。」
王先生說:「三和,我的家也願意借出拍戲,你有機會幫我說一聲。」
三和答「一定一定。」
她走進屋裡,只見裡裡外外都是人,但出奇的靜默,沒人高聲說話。
一個女孩獨自坐地上看書,把安樂椅當桌子。
奇怪,三和也喜歡那樣看書。
只見她穿白襯衫卡其褲,王先生說得對,驟眼看確有三分像榮三和。
只見她身段十分纖細,約比三和小了兩個碼,臉容素淨秀麗,五官十分精緻,三和又想,我哪裡有這樣好看。
鏡頭對著她,導演低聲指點幾句。
忽然她伏在沙發上動也不動。
過了一會,三和才知道,她哭了,不不,是她扮演的角色在哭。
三和感覺震盪,她一個人在家,極度寂寞之際,不也是這樣飲泣嗎。
太詭異了,三和頓覺涼意。
這像是回到家裡,忽然看到孤單弱小的另一個自己正在哭泣。呵,多麼可怕。三和定定神,走進廚房,大富大貴迎上來。
原來工作人員在後園整齊地擺了一個休憩站,帳篷下有茶水檔及帆布椅,小小收音機正播放一首流行曲。男歌手泣訴般聲音唱著:「我手指觸到你嘴唇,你會顫抖嗎,請允我照顧你一輩子...」三和還來不及有反應,已經聽到有人輕輕嘲弄說:「真嗎,照顧一輩子,有那樣好事?」一聽就知道是一個在這方面栽過觔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