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唉唷,你看別人家女孩子都念化工這些,偏我沒出息,念些亂七八糟的科目。」我掏出鎖匙圈,把大門鎖匙拆了下來,遞給瑪麗,「是不是理工學院?」
「是理工學院,」瑪麗接過門匙,「不過他不是女孩子。」
「什麼?」我瞪大了眼睛。
「咦,從頭到尾,我可沒提他是女人啊,他是個男生,星加坡南洋大學轉過來念博士的!」
「男生?」我嚷:「鎖匙還來!那怎麼可以?」
瑪麗氣道:「阿玉,你這個人婆婆媽媽得很,沒有義氣!你怕人家會怎麼樣?求了你半天,叫你幫個忙,頂多兩星期就走,男女有什麼分別?如果是個女孩子,你還與她結拜姊妹不成?你那間房子,兩間房間離了八丈遠,說不定兩個禮拜也見不了一次面,比青年會還隔得開,照說我那青年會更不能住了,一條走廊八間房,只有我一個是女生,何嘗不是公用洗手間,公用浴室?」
一頓話叫瑪麗說得我啞口無言,心裡好生懊惱,但是鎖匙都交了出去,還有什麼話說。我想起去年,剛剛來到此地,也找不到地方住,那苦是吃得不能再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破房間,租金又貴,又受那英國老太婆的氣。就算是這一層小屋子吧,搬進來的時候,也是狗窩似的,著實慢慢的整理了多日,才算有個樣子,不過還是濕氣重,以己推人,正如瑪麗說,大家自己人,不捱個義氣,也說不過去。
我說:「看你,動不動罵人。」
「那你是答應了?」瑪麗鬆一口氣,「他今天放學就搬進來,我把鎖匙給他。他會避著你的,你把他當大麻瘋好了,也不用理睬他。這個人情,算我瑪麗欠你的,下回你有什麼求我,上刀山下油鍋,我都不推辭,好了吧?這個人也姓張,萬一見了面,你叫他張先生好了。」她真能說會道,這瑪麗,早生一百年,就是個活脫脫的媒婆。「送你一程,好不好?」
「不用了,謝謝,才十五分鐘的路程。」
「一定要送你,一會兒風大點,就把你吹走了。」她把我推上那輛小車子。
車子開動了。瑪麗的男朋友是個矮矮黑黑的學生,家境過得去,人最難得,真是老實,不過瑪麗卻也對他好,不跟他鬧蹙扭,這一對眼看要訂婚了。而我呢。我還是獨個兒,那種冷清的樣子,也不用說了。
到了家,我向瑪麗招手道別,她還嚷:「謝謝你!」
我反而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趕快點了火爐,放水洗澡。先把房間弄暖了再說。又到那間空房去,拿出了毯子被單之類,鋪好了床。既然做了包租婆二房東,總得有個欸,不能叫人受了委屈。房間老有點濕,索性把這邊的火爐點著了,替他亮著一盞小燈,這時節天黑得早,四點鐘已經昏沉沉了。有一盞燈,他不會摸錯門。
我也不擔心他會摸錯門,瑪麗一定會把我的怪脾性詳詳細細的形容了一大遍,半點細節不遺漏的。
我熱了杯牛奶,洗了澡,就開始做功課。做完功課溫習,躺在床上玩電子計算機,就聽見門匙響,這個房客進來了。我看看鐘,九點三刻。這麼晚才從圖書館出來,倒真勤力。
他很靜,沒什麼聲音,正如瑪麗所說,兩間房當中隔著浴室,沒十丈也八丈,又聽得到什麼?不過這間屋子空了兩、三個月,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忽然之間多了聲響,就顯得奇怪。
到十點半,我就睡了。我每天必須十小時左右睡眠,明早七點半要起床的,希望他不要與我爭浴室才好。
我睡了。
七點半鬧鐘響,我按熄了鬧鐘,披上晨褸,到洗手間去,我張望了一下,沒有人。我溜進去,鎖上了門。我開亮了浴室的燈,倒一呆.只見洗臉盆旁邊放滿了一整套的YSL、剃鬚水、古龍、爽身粉,連毛巾大小兩條都是聖羅蘭的。我想老天,我這個破廁所倒豪華起來了。自從來了英國,像我這窮措大,也不過用本地貨,他倒是闊佬。
我洗乾淨了臉回到房裡,發覺門上用膠紙貼著一個信封。我撕了下來,信封裡有十四鎊,信封外面寫:「謝謝,房間很暖,張。」我的臉紅了。不值得他謝,真的不值得。他倒真客氣,租金先惠。
先一陣子我看到一條裙子,好像便是十四鎊。想著不禁高興起來。後來又一想,來了這麼一個人,水費電費什麼的必然增加,那又有什麼好高興的,先把錢存著再說吧。不過他總不算是一個壞人。
我換上衣服,拿了雨傘跟書包就出門了。
門外正瀟瀟下雨,一地黃葉。門口停著一部蓮花十二跑車,蛋黃的。棕黃的樹葉一片片的貼在車身上。一車的露珠雨水。簇新的車,簇新的車牌。我略一怔。我開始步行上學了。
瑪麗沒說他很有錢,一到才幾個星期,先買下一部這麼好的跑車。笑話了,他怎麼會找不到地方住?恐怕是酒店不清靜才真。也許連瑪麗也不大曉得他的境況,她說只是遠房親戚,大概是遠得不能再遠的。
上了一天課,放學又碰到瑪麗,她問:「搬進來了?」
我點點頭,「而且交了兩個星期的租金,人很靜。」
瑪麗很高興,又送了我一程,我見下雨,沒拒絕。
回到家,那輛蓮花不在。他人也不在,由此可知那車真是他的。
他的房門外堆著一手抽的衣,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請問最近的自動洗衣鋪在哪裡?張。」
我想他每天都那麼晚才回來,洗衣鋪早關門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幫他一個忙,於是我連他的髒衣服也帶出去,一併替他洗了,所花的時間是完全一樣的。
衣服拿回來我替他理了一理,有兩件襯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時候,我們互相照顧的情形,然後我把乾淨的衣服仍然擱在他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