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三歲了。」他答。
「唉呀,你比我還老呢。」我說:「太沒出息了,快點振作起來,學問這麼好,本事那麼大的人,應該為我們作一個好榜樣。」
「是嗎?」他含糊的說。
我問:「你精不精原子物理?」
「原子物理?是,我曉得。」
「你有沒有錢?」我又問。
「錢?」
「算了。」
他連頭都沒有,連手連腳都沒有,我想到哪裡去了?
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伴侶。
他說:「你知道嗎?你真是說話的好對象。」
我笑一笑。
「你叫什麼名字?」
「張阿芳。」
「別胡扯了。」
「你明明都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何必問呢?」
「就是這樣不好,什麼都知道,可是就變得沒機會用腦子。」他歎息。
「幾時我考試是這樣就好了。」
「你考試?我可以把考試的題目告訴你。」
「可是把題目告訴我,就一點刺激都沒有了,也太輕視我了,我這一輩子,什麼都沒做好,做學生,卻還是一流資格,你連這一點驕傲也不給我,太難了。」
我還會有機會下去考試嗎?他都不曉得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又不能巴巴求他,越求他,他越不肯。
我歎了一口氣。
他說:「你不要擔心,我自然放你回家的。」
「真的?」我看著天花板,我不大相信。
「真的,我送你回家。」
「你別把我送回台北去,你從哪裡把我抓來,就把我在哪裡放下。」我說:「我還有幾個月的書讀,比什麼都重要。」
「我明白。」他說:「你要什麼時候回去?」「你真放我回去?」我不置信,「才怪呢!」
「當然放你,我覺得很抱歉,沒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請到飛碟來了,一定送你回去。」
「天啊,你放了我,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我膛目結舌。
「你儘管說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麼不怕?」
「我是真的。」他說。
「所以你才該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他們一搗亂,你就麻煩了,你不是不知道人類——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為我是真的,人類從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長歎一聲,「一天賣了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你儘管說去,說破了嘴唇也沒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這個破爛的飛碟,人家會說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說給誰聽呢?誰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會兒,「你這個飛碟太不像話了,占士邦電影道具還高明一點。真沒有人要相信。」
他無可奈河的說:「都是你們不好,你們連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麼裝修這飛碟呢。」
我直笑,這個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幾時想回去?」他問。
「呵,麻煩你六點三刻,那麼我走回宿舍,還可以吃晚飯,我還要寫功課,太煩惱了。」
「在這個飛碟中,是什麼煩惱也沒有的,你可以陪我說說笑笑,永遠活下去。」他說。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總得……活下去,照我們的法子活下去,謝謝你,咱們俗緣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實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們,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掙扎一輩子,為了吃,為了後代,我們是低等生物。」
「不,你們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
我飄飄然,「謝謝。」連忙道謝。 「我們現在飛回去了。」他說。
我很緊張,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緊張,他就覺得了。
他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你有願望嗎?」
「願望?真跟童話故事一樣?我要一百萬英鎊呢?」
他但笑不語。
我說:「我沒有願望。最近我很高興,所以沒有願望。」我搜索枯腸,想不出什麼願望。錢,普通生活夠了。考試,再努力溫習一下,沒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來。長生不老?我沒那個興趣。
沒有願望。他不會把一百萬英鎊放在我手裡吧?我想,不會的。
「我明白了。」他說。
我忽然說:「其實我也很喜歡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試也就空閒了,你如果不嫌棄,不妨再叫我上飛碟,咱們說說話。」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沒有說話的人,你看我們宿舍裡,有幾個女孩子,阿麗找不到男朋友,整日悶在房裡,露斯摽梅已過,又沒有膽子認老,瑞玲訂了婚,卻沒有婚期,紅玲嫌自己屁股太大,臉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個洋傻佬在一起,說不盡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來了幾個月,英文還沒說通,我呢,我做人是盡責,她們不嫌我,是因為我從不跟她們軋瞄頭,我沒有說話的人。」
「啊。」
「你有空來通知我吧,你總有辦法的。」
「嗯……。」
「謝謝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氣。」他說:「你到了。」
到了?怎麼出去?
他說:「咱們也不用裝神弄鬼的了,我這飛碟根本沒有門,我送你出去。」
「再見。」我抓緊了書包。
「再見,我得謝謝你才是真呢。」他說。
「噯,你是不是小王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他笑,「不是,真被你問倒我了。再見,去!」
我覺得一陣大力把我推出飛碟,飛碟的四壁被我身體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擠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兩個英國小孩子奔過來扶起我。
他們齊齊說:「小姐,不用怕,我們看著你摔倒的,跌痛了那裡?」
我站定了,摸摸他們的頭,「沒事了。」
我看看我的書包,書包一點也沒有破壞,我從裡格裡翻出了巧克力,送給他們吃。
他們說:「謝謝你,小姐。」
我轉身飛奔回宿舍,也顧不得冷了,一頭奔一頭氣喘,飛身進房間,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洗衣機,用大毛巾裹著,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終於換了衣服下樓吃飯,女工已在收拾了。她們說我,「下次早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