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杜鵑花日子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32 頁

 

  我點著頭。

  吃完飯我回房間寫功課,已經鎮靜得多了,沖了一杯清茶,拿著筆記本子讀。真的,說給人聽,人也不相信,我在飛碟裡不過度過一小時零三十分鐘而已。

  我放下筆,走到床沿,翻開床單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剛才真是怕瘋了。真應該向他要十萬八萬的,有什麼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頭等客機座位。

  後來阿佩就推門進來,「你今天遲放學?我要問你借……」

  這人永遠靠借渡日。

  什麼都沒有變啊,做完功課,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頂多五六分。人家夏綠蒂才好分數呢。我洗澡,上床睡覺。

  第二天又去上學,沒事人一般,我始終沒有跟同學提起。幾個月就畢業了,我們的話柄,始終在「『大白鯊』真蠻好看的。」「衣曼紐愛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麼餐館好吃,哪個同學又跟男朋友鬧翻了,或是埋怨功課多。

  我不能開口就說:「喂,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天放學,我見到了飛碟……」誰要聽?

  可是以後放學回房間,我總得看看床底下,有沒有一扎扎的鈔票。鈔票一直沒出現,可是我一直很開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見得很快樂,只要是有意識有心志的東西,都有煩惱,可不是。有時我也想,他與他的父親,他們的關係有沒有改良一點?嗯……

  米雪兒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間房間,所有大學的宿舍都很小,但是這一間卻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樓,可以看到這個曼徹斯特。我坐了下來。

  他剛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個馬來亞女子,比他大四個月,人很不錯,皮膚極粗,太胖,熱帶的女子多數如此。她說我白。

  我白?我的棕色還沒有褪掉,她沒有看到我在冬天時候的膚色,跟牆壁一樣。我不太喜歡她。

  我不容易喜歡一個人。

  弟弟房間裡有她的睡衣,透明的白紗,絲帶鑲滿著。我默默無言。她只是幸運。她不看紅樓夢,不喝旗槍龍井,不看維斯康蒂,不懂梵高,穿一條皺皺的牛仔褲到處跑,頭髮開滿了叉,我不喜歡她。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幸運。

  我對於弟弟的女朋友總是處之泰然。

  那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是他的選擇。

  我是漠然的。等學校搞好了,我一個星期也不會見到他們一次的,讓他們去好了。

  我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相信我。我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牛仔褲穿一次換一次,要漿要熨,筆筆挺,配一條七千塊美金的「朗凡」鱷魚皮帶,這是我。

  然而我是一個好女朋友嗎?我相信我不是。

  弟弟的房間,一邊貼滿了美麗的跑車照片,另外一邊貼著各式各樣的美女。

  其中還有一張秦萍五年前給我的照片,上面的字跡還約莫看清楚:「亦舒姐姐留念」。實際上秦萍比我大兩歲。不過這張照片是難得的。

  弟弟問我:「你喜歡什麼車?」

  「E型積架V十二引擎。」我說。

  他在幫我卷頭髮。這個機械工程學博士。

  「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

  「我自己。」我說:「我有自戀症的。」

  他笑了。

  然後我也忍不住了。

  我問他:「你還記得米雪兒嗎?米雪兒?」

  他一怔。

  我聽見電卷在我的頭髮上「滋」的一聲,焦了一圈。

  米雪兒。

  我常常記起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常常記得她。男孩子的記性壞。米雪兒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但是我記得她,我不知道為什麼。

  在美國,一條街上,我跟他說,我說我弟弟總是認識一些不會講中文的女朋友。米雪兒是法國巴黎人,靖的第一個女朋友。

  他看著我,不發一語。

  我說:「或者弟弟已經忘記米雪兒的存在了,但是我記得,我會永遠記得。」

  他說:「一個人的腦袋,不要放太多的東西。」

  我只是微笑。

  當時我只是微笑。

  恐怕他現在也忘了我吧?昨天弟弟道我房來,他看見一張大卡片,他問:「寄給誰的?太重了,起碼要花三十辯士,你太闊。」

  我還是微笑。

  男人的記性總是壞。

  所以我問靖:「你可記得米雪兒?」

  他放下了卷髮器,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生日快樂,我的愛--米雪兒。」

  我呆住了。

  「她還寄卡片給你?」我問。

  「是的,每年生日,四年了,我也寄卡片給她。卡片無所謂吧?我也許一輩子沒有再見她的機會了。」

  「她還記得你?」

  靖說:「是。她對我那麼好。」

  我也喜歡有人這麼說起我:亦舒對我那麼好。我微笑。

  「我喜歡她。」我說。

  「比喜歡秀瓊多?」靖問。秀瓊是那個馬來女子。可怕的名字。秀瓊,美芳,珍妮。但是他們都是特別的幸運。

  「並不,」我說:「我只是記得她,我老實記得一些運氣不好的女孩子。」

  米雪兒,十分之九的法國女孩子都叫米雪兒,但是我鍾意這個名字。我並非討厭秀瓊,只是我處之淡然,與她共度一生的又不是我,我自由我的女朋友,親戚往往是不能選擇的。

  我的女朋友叫彥,叫文吟,叫正英,叫芸,我自己,叫亦舒。我異常喜歡我自己的名字。而我也喜歡弟弟的名字。亦靖,天下又多少這樣的名字呢?靖。

  但是毫無疑問,秀瓊會做一個好妻子。我能做什麼?

  我洗了一條牛仔褲,肥皂粉一直過不乾淨,濕漉漉的掛在架子上。我有什麼用?我只是一個吃喝嫖賭的人,嘴角吊著香煙,身上噴著YSL的男用香水,我有什麼用?

  我沒有資格不喜歡任何人。

  靖問:「你以為我忘了她?」

  「是的,我以為你忘了她了。」

  「我沒有,但是一個男人,只能要一個女人,是不是?」

  「是的。」我說:「她適合你嗎?」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