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我懷孕之後,並沒有像一般有外遇的男人一樣極力勸我拿掉孩子,他反而苦口婆心、絞盡腦汁勸我生下孩子,他說,他會完全對我和孩子負起責任的,他並不愛他的妻子,他娶她完全是聽從父母之命。我被他弄得六神無主,又因為割捨不下這份刻骨銘心的初戀,我答應他生下孩子,後來才知道,他之所以費盡心機要我生下孩子,完全是因為他的太太不能生育,抱孫心切的父母早就勸他娶細姨了,事情演變成如此,我也只有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了。於是,我辦了休學,在他的安排下,住進新店的一棟花園洋房安心待產,生下以農之後,孩子被范家帶走,報在原配夫人的名下,而我則黯然神傷地再回到學校裡繼續未完的學業。四年後,他的妻子死於乳癌,他奉老人家的命令,把我這個長孫的母親娶了回去……」她牽動一下嘴角,淚光迷濛地望著顯然被這個故事撼動的商珞瑤,接著無奈而嘲弄地說:
「你相信嗎?那是我自生產後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而——範文輔竟然不准他喊我媽,他讓孩子叫我『薛阿姨』,而且,不讓我接近他、照顧他,更令人悲憤而生氣的是,他居然給以農一再灌輸一種顛倒是非的觀念。他說死去的妻子才是以農的媽,一個乖巧而勇敢的男孩子是不會一天到晚沾著媽媽的。他完全不讓以農和我親近,更殘酷地剝奪了以農純真可愛的童年生活,你知道嗎?他不准他擁有任何童玩,更不准他飼養小動物,同時——更進一步控制了他的喜怒哀樂,理由只是為了他要鍛煉出一個出類拔萃、與眾不同的接班人。我完全被他加諸在以農身上的恐怖教育和思想嚇壞了,嫁給他之後,我才發覺他竟是一個殘忍現實的唯物論者,在他的腦海裡只有利害關係,沒有半點溫暖的人性,如果他曾經有,也早被強烈的企圖心和追求成功的狂熱給吞沒了,我傷心欲絕,在幾度抗爭無效的情況下,只有轉而保護我的第二個兒子以升。我對他吼著抗議,說他已經毀了一個兒子,不能再毀了第二個!他對我的抗議完全不擺在心裡,因為——在他眼裡只有長子才有價值,我害怕以升也會被他偏執的人生觀影響,所以,我一直把他保護在我的羽翼下,讓他擁有一個健康、自由、活潑的童年!」
「這就是為什麼以升會成為一個浪漫風趣、才華縱橫的藝術家的原因?」
——商珞瑤感慨良多地說,絲絲晶瑩的淚光在她眼睛裡閃耀著。
薛碧如痙攣了下,歉疚沉痛的感覺湧塞心田。「是的,可憐的以農,就因為四年的阻隔,我完全沒有辦法打進他幼小敏感而受盡控制的心靈裡,你知道他父親從來不准他哭嗎?即使在他被嚴懲、倍受委屈、害怕的時候也不准掉一滴眼淚嗎?所有小孩喜歡、熱衷的遊戲活動他完全都被剝削殆盡,範文輔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就是:『你是我範文輔的接班人,你一定要比其他孩子優秀,你不能丟我們盛威集團的臉。』他從幼稚園到研究所讀的都是一流的學府,寒暑假,當別的孩子都在縱情享受假期的狂歡和自由時,他卻被他父親安排到其他國家接受各種嚴密而繁複的領導教育。記得有一回,那時候他才十歲,他瞞著範文輔偷偷養了一隻狐狸狗,卻不小心被他父親發現,他震怒地打了他一頓,第二天就叫傭人把狗扔掉了,他難過了整整兩個月,我看在眼裡心如刀割,悄悄買了一隻杜賓狗送給他,範文輔知道後,大發雷霆,指著我破口大罵,威脅我如果再敢干涉以農的事,他就要趕我和以升出去,不准我們再踏進范家大門一步,完全不在乎地跟他爭執,可是以農卻被嚇壞了,他馬上送走杜賓狗,求他父親不要生氣,不要送走我和以升——因為,他是那麼喜歡我們……」薛碧如語音被洶湧的淚意梗住了,她難掩悲傷地低低啜泣起來。
商珞瑤見狀,連忙含淚抱住她,輕輕替她擦拭淚痕,「媽,你不要激動、傷心,慢慢說吧!」
薛碧如震動萬分地抬起淚眼望著她,「你!珞瑤,你肯認我?」
「你是以農的母親,不是嗎?」商珞瑤柔聲說。
「噢!珞瑤!」薛碧如熱淚盎然、激動萬分地緊緊擁抱住她。
過了好半響,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翻騰複雜的情緒,清清酸意哽咽的喉頭,「珞瑤,你真是一個善解人意、冰心慧質的好女孩,以農能娶到你,真是他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只可惜——」
「媽!你別說了——」商珞瑤心煩意亂地喊道。
薛碧如擤擤鼻水,「好吧!我不提這件事,我們繼續剛剛未完的故事吧!」她被歷歷在目的往事塵煙掀起無限的悲楚傷懷,喉嚨裡已不自禁地逸出一聲令人悵惘的歎息:
「自從那件插曲之後,以農就遠遠地躲著我和以升,再也不敢和我們親近了,他不想害我們被範文輔趕出去,他這個父親為了自己偏頗的野心和生命哲學,弄得大兒子完全喪失了童年的歡顏,小兒子完全疏離你、不肯親近他,我們范家儼然成了典型的咆哮山莊。以農大學畢業後,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親自帶孩子上酒家去品驗什麼是花錢買醉、逢場作戲那一套生意人玩弄女人的醜陋戲法。」薛碧如語音突然變得生硬而怒意澎湃了。
「念完研究所,他就積極安排以農接掌盛威,他呢?則坐在背後操縱控制,連他結婚的對象都是他這個獨裁的父親一手安排的。孩子,他從來沒有愛過丁瓊妮,真的,我這個滿含愧負的親生母親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這點,否則,和她交往期間他也不會表現得那麼心平氣和,理所當然,他應該會害怕、會恐懼、會退縮,是的,他一向是用這種態度來面對他所鍾愛的人和事物,也包括我這個愛他在心口難開的『薛阿姨』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