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間,這個叫莉莉的外國女子哭了。她說:「但是我愛他。我愛他。」
「那麼你與他去談,我無能為力。」
「你是中國人,中國有一句話:「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她抬頭,懇切的看著我,哀求的看看我。
我詫異她竟會知道這句成語。我軟了下來,「我不是君子,」我說:「但是我沒有奪他的意思。如果他沒有女朋友,很好,我可以與他在一起,如今,我答應你,我們中國人講究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答應你,我不再見他。」
「謝謝你。」她喃喃的說:「謝謝你。」
「如果他再碰到另外一個女人呢?」我問她:「你怎麼辦?」
「不會的。」我們在一起有五年了。我們一起念大學,到了第三年,助學金不夠用了,他繼續讀碩士,我出去工作,把薪水幫助他,我們在一起一直很好,不騙你,他愛我,我也愛他,五年了,我們一年後就要結婚的。我不怪他,你……你實在是美麗的。」她仰頭看著我。
我也呆呆的看著著她。難怪她會中文。
她哭得這樣厲害,眼睛上的化妝全糊了,青黑一片,好像給誰打了一拳似的。我同情她。我不是故意的,玫瑰並沒有提起過她,我不是故意的。天下的男人那麼多,天下可愛的男人也很多,沒有玫瑰,我又不是活不下去,有了他,只不過多高興幾天。但是玫瑰對她來說,卻是一半生命,我不是君子,但玫瑰還不至於令我做對不起良心的事。我歎了一口氣。
玫瑰。
他是一個可愛的男孩子。
多麼可惜。我看著窗外。我們有過那麼快樂的三天。他也一定很快樂,他與他的「劍橋城裡」。
只是昨夜,我還在想,我幾時應該再來看他,我是否應該在劍橋渡過整個暑假,是否應該去見他的教授,一起談紅樓夢。
然而今天早上,這個女人來了。一切就完了,人生。人生。
我轉過身去。我說:「我現在就收拾行李,別擔心。」
她抬起頭來,感激莫名:「……我現在明白中國人了,為什麼菲臘一直說中國人是最好的。」
我微弱的牽牽嘴角,「他很好,他只是開玩笑,你們會結婚的,別擔心,他只是開你玩笑。」
「謝謝你。」她說。
「再見。」我說。
我替她開門。她忽然吻了我的臉,然後走了。
是的,我們中國人愛做奇奇怪怪的事情。我收拾得極快,我怕玫瑰來了,會看見我。收拾好了,我拿了我的小箱子,走過達爾文學院,走到他的宿舍,朝他的窗口看了很久。那是一間出名的宿舍,叫「老格蘭納裡」,幾百年了。我走過康河,我去買了一張哺士卡,哺士卡上有那間宿舍。
我畫了一個箭嘴,指著他的窗口,然後我就走了。
我再也沒有見他,當然。
中國人言出必行。
但那張哺士卡我卻保存著。而且那快樂的三天,我也記得。如果他看了紅樓夢,他會明白。千里搭長棚,無不散的筵席,這樣只有好。到他八十歲的時候,他會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劍橋,他曾經與一個中國女孩子渡過很快樂的三天。他會忘記我的名字,但是他不會忘記我叫他玫瑰。玫瑰,本來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我用電報寄了一朵玫瑰給他。他會明白。他的女朋友也會告訴他,遲早他會知道。而我,獨自一個人坐在曼徹斯特的房間裡,老實的說,我很難過,因為我幾乎愛上了他,因為我們只共處了三天。因為……因為近年來,我如意的事很少。
玫瑰。
無心
我們家移居來英國六年了。在利物浦開了一家飯店。中學畢業後,父親叫我在鋪子裡幫他,做了一陣子,他叫我到倫敦去見識見識,在倫敦工作一年,的確眼界大增,但是那種環境,只怕多做了會灰心,於是我轉到曼徹斯特去。我打算積點錢,再繼續讀書。父親不贊成我再讀,他說他也沒念過書,卻一樣賺著錢。
我在龍鳳樓做了幾個月。他們叫我阿明。
在他們眼裡,大概我是個怪人,不賭不抽煙不喝酒,工作超點時候也沒有怨言,不與客人搭訕,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老闆是個滑頭碼子,卻也識好歹,他對我很好,他也知道我們家是同行。
這裡沒有倫敦大,比利物浦正規,一出城就是大學,來光顧的客人,除了一些外國人,便是學生,中國學生。這些學生自然家裡環境是不錯的,不然怎麼吃得起中國館子?有一些就太愛玩了,穿得離譜,熨頭髮帶耳環,帶外國女孩子,讀了半世還沒畢業。他們帶著「我是顧客你是侍者」的態度,對我們很沒禮貌,最好的法子是不與他們計較。
另外一班真正唸書的學生,高尚得很。逢週末假期就來了,叫幾個小菜,陪著女朋友,談談心,喝點酒。有時候跟我們熟了,就招呼一聲,聽見別的夥計叫我阿明,他們也叫我阿明。
我不介意做侍者,這是住外國的好處,只要付出勞力,換取酬勞,無論怎樣,都比攤大手板問家裡要好一點。
我的計劃是積蓄五百鎊。以現在一星期五十鎊的收入,實在不難實現,等錢夠了,下學期我便進大學。
然而我見到了她。
跟她在一起的,是一大堆男學生,其中好幾個都是讀完博士,打算回家了。只她一個是女孩子,她的頭髮是直的,齊的,黑得閃亮,雪白的牙齒,臉上沒有化妝,面色很好,穿著一條打補釘的牛仔褲,一條白色的T恤。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
我從前沒見過她。
她說:「……我真不捨得你們走。」
那天是她請客,結賬的時候面不改容,笑嘻嘻的跟我說:「你看,這麼多大男人吃我,好意思!」
我不敢笑,默默的接過了鈔票。
其中一人,姓葉的男孩子說:「你看看她那種無賴樣子!上學期咱們一大班人教她功課,她稱兄道弟的,這下子我們要走,她又說不捨得,等到付錢了,原形畢露,就向別人訴苦了。難道我們還抵不過這頓飯?阿明,把錢還她!」他伸手來拿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