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藍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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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頁

 

  我笑笑。

  等我回倫敦,剛巧來得及在百貨公司關門之前買了三件絨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時取。晚上回酒店與團友吃飯,那姓陳的又坐在我身邊,多麼可惡的人——

  他看著我的神色,彷彿我是個賊。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咪咪問我,「好玩嗎,你一個人逛到哪兒去了?」

  我說:「很好玩,謝謝。」

  「你不怕﹖」那位太太很好奇,「一個女孩子,在外國亂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簡直沒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搖搖頭。

  彷彿我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

  這些老派太太,到歐洲去是探兒子。不知道她們的兒子戴著什麼面具來見她們。

  飛機到巴黎奧利機場,導遊笑著拉住我,「慢著,你先別走,你的法文好過我的,幫幫忙。」

  「我替你找個英文好的司機,」我也笑「幫幫忙,我要趕到羅浮宮去,現在都三點半了。」

  那個姓陳的趨向前來,「到羅浮官﹖我也去。」

  我看著他半晌,不答他。

  他問導遊,「是不是去羅浮宮?」

  「我們回酒店,大多數團友打算去購物,我們不去羅浮宮,要去很容易,就在賽納河邊,你跟這位小姐走好了。」

  姓陳的又問我:「聽說羅浮宮外尚有一個印象派美術館。」

  我瞪他一眼,「你是跟我說話?」

  他的臉漲紅了。

  我看在他也喜歡美術份上,不使他太難堪。我說:「把行李交給團長,跟我走吧,如果要洗臉淋浴的,就回酒店。」

  他說:「我跟你。」

  我佩服他知錯能改的勇氣,「走吧。」我說。

  他跟妹妹與妹夫說一聲,就真跟我走了。

  我們逛遍美術館,我並不跟他說話,口渴我到鳥噴泉處喝水。

  他問:「不喝可樂?」

  「沒有錢。」我簡單的說:「六個法郎一杯。」

  「我請你。」他說。

  「長貧難顧。」我說。

  我們進羅浮宮,剛走到米路的維納斯像就要關門了。

  「屎!」我說:「明天再來。」

  我與他步行回旅館,說明要走半小時,如果他倦,他可以搭出租車。

  他結果跟在我身後,我買了條麵包邊走邊吃。

  「你的法語怎麼會說得這麼好?」他問。

  「學。」我答。

  「你在歐洲念的書?」

  「英國。」

  「你連希臘都熟﹖」

  「我們這次不去希臘。」

  「你為什麼不買衣飾?」

  「香港有的東西不必在歐洲買。」

  他不響。

  回到酒店,團友照例買得箱子都塞不下。我不知他們買了些什麼,想把整個歐洲都搬回去?

  飯後我又往外溜,這次很多人要求:「梅小姐,你到什麼地方去?帶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導遊啼笑皆非。「喂喂喂,明天有明天的節目,明天你們要早起,不要亂跑。」

  我一笑置之,自己散步去鐵塔頂喝咖啡。陳跟在我身後。

  賬單來了,他替我付咖啡賬。我沒與他爭。

  我靠在鐵塔上往下看,真正車如流水馬如龍。

  「美麗。」我說:「花都之名得來豈是僥倖。」

  他點點頭。

  「第一次來歐洲?」我問。

  「是。」他說:「我是土蛋。」自己先承認了。

  「來過歐洲就不算土蛋﹖未必。」我說。

  臨走之前我買了幾本畫冊。

  然後我們到荷蘭。這時候我已經不太討厭陳某,只是尚未問他字甚名甚,只管他「陳某」,此人先踞而後恭,思想有問題。

  我們在阿姆斯特丹參觀梵哥的畫廊,陳對於美術的愛好使我驚異,我不知道他在學校念的是什麼科目,我不問他,他也不說,也許他什麼都不讀,老土,誰管他。

  我知道旅行團去參觀鑽石廠,看打磨鑽石原本是很有味道的,只是鑽石美麗得心驚肉跳,沒有去。我到「賽特施」去看築堤。

  陳沒去。我獨自吹了陣海風,覺得寂寞。我的天,別告訴我那老士居然能解除我寂寞。

  我很早回酒店,陳來敲門,我頗喜悅。

  他說:「我買了件襯衫,你看好不好。」他遞過來。

  我見是一件女裝襯衫,花邊領子、麻紗料子,以為他買給妹妹的,禮貌的說:「很好。」

  「合你的呎碼嗎?」

  「買給我?」我詫異,完全沒防這一招。

  「是,謝謝你陪我參觀美術館。」他說。

  我漲紅臉,因為太意外,所以只能說:「這種襯衫在布魯賽爾便宜很多。」

  他把手插在口袋中,微笑,不出聲。

  「我去換上看看。」

  「這樣吧,我們到別的地方吃飯。」

  「也好。」我說。

  「那麼我在酒店樓下等你。」

  我進房去換上那件衣服,照照鏡子,呎吋剛好,我很久沒有收到過禮物,這趟居然也有點歡喜相。

  我們在運河邊的小館子吃海鮮。

  他跟我說:「做人能像你這般自由自在,真是瀟灑。」

  「那不過是因為你沒見過我在辦公室受老闆吆喝的情形。」我說:「我一年中就這麼幾天的自由。」

  「但至少你懂得享受。」他羨慕的說。

  「你覺得是嗎?」我問。

  「我覺得是。」他說:「看見你,我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我說:「各人的命運與生活趣味是不一樣的。一個少婦在筲箕灣的住宅廚房渡過半輩子,侍候丈夫兒子,誰能說她不愉快呢。也許她最遠只到過尖沙咀,但這有什麼分別?像我們走遍全世界,

  見得多試得多,把一生挑剔得全無幸福,你覺得好?」

  他驚異,「我從未想到這一點。」

  「那是因為你是男人。」我笑,「你未想到做女人在這年頭的痛苦。沒見識,被瞧不起。見識過廣,被抗拒。左右為人難。重視事業,疏忽家庭,重視家庭,全無事業。」我聳聳肩。

  「別這樣想,難道沒有男人接受有事業的女人?」

  我微笑。不出聲。

  我以前也有一個可愛的男朋友。我們在楓丹白露島分手。那年秋天,黃葉遍地,我們在拿破侖約會情婦的涼亭中攤牌。他說他要結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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