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藍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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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頁

 

  我認出了她,我默默的注視她,她沒有看到我。我仍然沒有絞痛的感覺。奇怪,忽然之間,我覺得我不再認識美麗了。這是美麗嗎?這不過是另外一個好看的女子而已。我心目中的美麗,是一個楚楚可憐,等我去保護她的女孩子,這是我心目中的印象。可是現在她是這麼風調雨順,她還與我有什麼關係?

  我把車子調了頭,兜到小田辦公的地方去,我在車子裡等她下班,看見她出來的時候,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我一頭是汗,看見她,我傻傻的笑。

  她走過來,「你怎麼了?」她憐惜的問。

  我默默的不出聲。

  「你看你一頭的汗,來,我請你喝茶,咱們喝啤酒去。」她神采飛揚的說。

  我看著小田蜜色的皮膚,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們找到了一個地方喝啤酒。

  我冷靜了下來,我說:「我看見了美麗。」這是我第一次跟她提起美麗的事。

  「怎麼了?」她很溫和的問。

  「她看上去很高興。」我說。

  「你應該為她開心才是。」小田的聲音仍然很溫柔。

  「可是我與她已經分手了,她幸福或是不幸福,開心或是不開心,又有什麼分別呢?都跟我扯不上任何關係。所以我最不以為然某些人,與女朋友分手之後,振振有辭的說:『我祝她幸福。』有什麼好說的呢,她幸福與否,與我是一點點關係也沒有的了。」

  小田點點頭。我們沉默了很久。

  後來我說:「這啤酒實在很好,夠勁。」

  她點點頭。

  自從那一天以後,我常常獨自約會小田。我們很大方的出去看電影,看戲,聽音樂,散步。她是很好的伴侶.我不再把她與美麗做比較,這是錯的,不公平的。

  記得有一次我問小田:「你以前有沒有男朋友?」

  她坦然的笑,「當然有。誰沒有?」

  「總沒聽你提過。」我說。

  「忘了,也就不用提了。應該忘記,才分手的。不是嗎?」她看著我。

  我點點頭。

  她是一個十分明理的女子。

  但是有時候蜜瓜上市了,我總還是想買,下意識的拿起最圓最大的。妹妹說:「你買這個幹什麼?我又不能吃,吃了喉嚨痛,你又不愛吃,小田對水果沒興趣。」我才惘惘然的放下蜜瓜,美麗喜歡吃,以前買慣了,要忘記她容易,要忘記這些小動作才難呢。感情跟癌一樣,很難割得乾淨。

  妹妹與我爭論著,她認為我應該去再讀一個學位,但是我覺得先工作一、兩年也好。小田總不發言。妹妹催她,「喂!你怎麼不說話?」小田微微一抬頭,說:「這是他的事,當然他自己最清楚。就好像一些女人,千辛萬苦的嫁了丈夫,管丈夫的頭,管丈夫的腳,我最看不順眼,既然錦衣美食,還哪裡來的這麼多嚕嗦!老公的錢,只要是他自己賺的,他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他的時間,他愛怎麼糟蹋,就怎麼糟蹋!做人家老婆,最忌『君子愛人以德』,只要老公不偷不搶不吃軟飯,娶個把小老婆,也不算壞!」

  妹妹說:「你是最最賢良的,誰娶了你,可是大福氣,哥哥,聽見了沒有?哈哈哈!」

  我微笑,小田也微笑。

  我們都是經過那一番來的了。為了小事吵吵鬧鬧,天下間彷彿有千萬處令人不滿的地方,到後來所有的力氣都沒有了。也沒有勁去挑更好的了。

  可笑,不是嗎?

  我知道,到冬天,大家披出皮裘的時候,我也會想起美麗,她的要求低,只希望有一件貂皮的短大衣。我更希望,到冬天的時候,我可以徹底的把一切忘記。然而我不是這種人。

  我看著小田。我相信她也不是這種人,大家都不再是一張白紙,大家心裡面都充滿很多很多事,說不出來的事,不如不說。

  而小田,我真希望她是我最後的一個女朋友,我實在沒有那種時間與精力再找第三個了,畢竟拜倫說的:戀愛只是男人生活中的一部份。

  花店

  每天下午,五點零十分,他便來了。他會說:「六枝玫瑰花,紅的。」

  每天下午他來買六枝玫瑰花,我為他把花卷在紙裡,用銀色的緞帶紮好。他會很爽快地付鈔票,說聲謝謝,然後走開。

  每天下午他都來的。

  准五時十分。

  兩個星期之後,近五點的時候,下意識地我已經等候他的光臨。他長得很秀氣,態度溫文,渾身有種說不出的氣派,穿著深灰色的西裝,白色襯衫,灰夾黑色細條子領帶。衣著是這麼樸素,打扮得十分得宜,他的一雙手乾淨纖細,有時候染著一點墨水。

  每天他推開玻璃,他說:「六枝玫瑰花,紅色。」

  他不說「半打」,他說「六枝」,這是他的特色。

  我默默地把花給他,收錢,把錢放進收銀機。

  他是最後的一個顧客,我們在五點半關門。

  在他出現之後,生活完全不一樣了。

  我會自然地留下六枝長莖玫瑰,方便他來買。

  有一日,有位洋人太太要買玫瑰花,只剩六枝了,我說:「太太,有人訂下了玫瑰,買金盞菊吧,配紫色的蘭花最好,怎樣?」

  洋太太聽我的勸告,但不甚快樂地用眼睛瞥了瞥玫瑰花,持金盞菊走了。

  五點十分,他來到。

  我把玫瑰遞給他,他道謝。

  天氣冷,他加了件黑色的外套,凱絲咪呢料,一條白色絲巾,YSL字樣塞在領子裡,口袋裡一雙薄皮手套,他穿的衣服永遠只有灰、黑、白,他連藏青色也不穿。

  我沒跟他說,我特地把這些花留給他。

  他是顧客,我是售貨員,話不宜多。

  他離開後,我把店鎖好,去候公路車回家。

  我把絨線手套緩緩套好,看著夜色罩下,城市燈光閃亮。

  日與夜都那麼寂寞。

  母親比我更寂寞。

  她微笑問:「你什麼時候結婚呢?」她常常在這句話後停一停:「如果你有一個家庭,我可以來照顧你的孩子,為你做家務,小家庭有那種溫柔的光,令人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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