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下來,我發覺她的書桌上堆滿了文件,其中一張攤得大大的,是一層房子的平面藍圖。
我看她的臉,她垂著眼,嘴角凝著一個微笑,睫毛都沒有抖動一下。
「這是什麼?」我指著建築藍圖問。
「一層洋房,在倫敦雪萊區。六間房間,兩個廚房,四個浴室,兩個大廳,三層樓,兩畝大的花園,停車場,男女兩個傭人,這是藍圖,這是屋契。」
屋契上寫的是她的名字。
錯不了,她在律師樓做事,錯不了。
「我會有兩隻大丹狗,兩部車子。一部麥塞拉底印地,銀底豆沙紅的;另外一部勞斯萊斯魅影。你知道號碼是什麼?HU1, HU2.我名字的縮寫。」
我明白了。
奇怪。我沒有太大的失驚。我站了起來。
「你要看戒子嗎?」她說:「他留下了戒子就走了。」
她把一隻戒指遞給我。我拿在手中看。一顆眼淚型的鑽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曉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寶石。
「在銀行裡我還有十萬鎊。不多,但是個好價錢。我運氣很好,我剛剛賣了我自己,賣得了好價錢。」
我看著她,我平靜的說:「的確是好價錢,我一輩子也出不起這種價錢。」
「那部印地就在門外,你要不要看?」她問。
「不用了,謝謝,我曉得它的樣子,美麗的車子。」
「我剛剛賣掉了自己。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我的價錢不便宜,我很高興。」
但是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把那張藍圖折好,我倒是出奇的平靜,我說:「真可惜,你竟沒有找到你愛的人。你嫁了符合第二類條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萊去住了。」
「那間屋子,是合你心意裝修的」﹖
「我還不知道,我想不會太差。我並不苛求」。
「幾時結婚?」
「中國新年。」
「他是中國人?」
「是的。」
我想問多大年紀,但是我忍住了。我說:「很好,到底是中國人。」
我說得這麼出奇的溫柔平靜,好像我不大知道,從明天起,我就永遠見不到她了,我們之間已經完了。我並沒有麻木,但是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今夜很冷。」我說。
「是的。」她垂著頭答。
她把玩著那只鑽戒,那顆寶石無處不是的閃著晶光。
她的頭髮又披了下來,我替她撥到耳後去,我吻了她的耳朵。然後我揀起我的大衣,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轉頭問:「你為什麼走?」
我在扣鈕子,怔了一怔,我隨即說:「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貨物,別忘了你的商業道德。這話不是你應該問的。」
她又垂下了頭。我看到了我送的那只微不足道的戒子,仍然懸在她胸前。
「祝你幸運。」我說。
她不響。
「再見。」我說。
她還是不響。
我開了大門。我走出去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車。來的時候太急,街燈又黯淡,是的,現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車邊的,正是部麥塞拉底印地,HU2,銀底豆沙紅。
我沒有哭,我拉開了車門。
她忽然從屋子裡跑出來,就是一件毛衣,赤著腳,站在雪地裡,抬頭看著我,眼神是木的,卻又懇切的。她的臉,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層化妝品,大概是為那個人加的吧?我在街燈下看見的,是一張美麗完美的臉。她輕輕的抱住了我,把頭埋在我胸前。
她身體還是又暖又輕。
她值得那價錢。值得那鑽石。值得那房子。值得這兩部車子。值得。
我輕輕的推開她,「當心生肺炎。」
她點點頭,退後幾步,我進了車,發動了引擎,我大聲說:「祝福!」
雪下得很大。這是愛上一隻蝴蝶的結局。
車子轉彎的時候,我看著她臉上閃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沒有?當一個這麼有智有識的女孩子要賣她自己的時候,她賣掉的既不是靈魂也不是肉體,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選擇。
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啊。這些一快樂的日子啊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一輩子會在想。誰使她變成這樣,誰使她不再相信愛,誰使她變成一個不再哭的人。
我永遠不會知道。我不知道她的過去未來,我只認識了她七個月。
不過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也沒有再哭過。
我畢業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萬鎊的醫生,我換了新車,不過是一部小小的蓮花。每當我經過那條路,她以前住的那層小小舊房子,無論誰在我身邊,我都會想起她。
普天下並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那樣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燈有時候亮著,有時候熄著,裡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但是為什麼我沒有回家呢?一切是無痕無恨的,為什麼我還沒有回家呢?只是為了偶而經過這個窗口,想一想以前的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
但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越看越美的女子,相信我。
表妹
媽媽要我娶老婆。媽媽說表姊夫他們家新蓋的房子在著名的海灘邊,要多美就有多美。表姊夫最近做生意發了一點兒小財,很會花錢的樣子,把表姊伺候得太太奶奶似的,平常沒事,叫了一大堆身份相當的小姐太太往他們屋子裡串門,花團錦簇。照媽媽的說法,要挑對象,表姐手下人多,她說:「你表姐呀,手下人材濟濟呀!」我笑答:「東方舞廳大班手下,也是人材濟濟呀。」媽媽給我氣得什麼似的。
後來到底是親戚,且是表姐三十大壽,所以我就帶著禮物去拜壽,還是上了他們的家。
表姐終於有勇氣承認三十歲了,那倒是不錯,我十八歲那年,她廿四歲,如今我廿八,她三十,很公道。她見到了我,白白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打扮得珠光寶氣的。那是一個下午,雖然秋天了,可是秋老虎,天氣仍然熱,他們家開了中央系統的冷氣。有三桌麻將在打著,白衣黑褲的女傭人走來走去,穿插著遞茶送水拿毛巾的,就差沒叫幾個戲子來站在麻將桌邊清唱,好會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