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你有資格說的話,三澤!」竹簾之後,驀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叱道。
鐵舟掀開竹簾子跨進來,頭髮微亂,臉孔布著鬍髭和陰影,可是神態凜然他先是看了雪關一眼,眼底掠過一抹柔色,然後瞄瞄麗子,確定她沒事,一轉向三澤,目光立刻變得冷峻。
「警方已經找到阿木和六次郎,兩個都供稱是你指使的。」
鐵舟一下午都在警局做筆錄,警方動作很快,組隊趕上爆炸的山頭,同時派員在三澤大宅周邊搜索。那兩個傢伙是在半山狼狽不堪地被逮到,都受了傷,把什麼都供出來了。
見到鐵舟,三澤更加激狂,扭曲了一張臉,捏住兩隻拳頭叫嚷,「我沒做錯什麼,我只是要讓不該待在這裡的人離開,這屋子不幸在有了這些非分的人,你就是一個!
今天早上我不該救下你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沒了膽子,我該讓你死、讓你死——」
被接連揭開了秘密,這男人也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他爆發積壓了多年,已成怨毒的情緒,人失控了,拿他那粗大傾斜的肩膀向鐵舟撞過來,由於動作不夠靈活,鐵舟一閃,讓他撲了空,重重地摔到木地板上。
三澤匍匐在地板上喘氣,他是個無法抬頭挺胸的人,委地時就更無從抬頭挺胸了,但他揚起一雙充滿妒恨的眼睛看著鐵舟。
「你才是沒資格的人,三澤大宅不是你的,三澤大宅是我的,那孩子也是我的——」
鐵舟猛掉頭朝竹簾子外面喊,「後籐警官,你可以過來把他帶走了。」
一名便衣、兩名警員出現在迴廊。三澤被架走時,依舊連聲嘶喊,「你聽見沒有?
小悠是我的親骨肉,小悠是我的親骨肉——」
他駭人的話在整座宅院裡迴響,然後逐漸遠去了、消失了,週遭再度安靜下來。
露台留著三個人,靜,太靜了,雪關甚至能聽見自己淺促的呼吸聲。
麗子驟然掙脫雪關的扶持,向前走了兩步。接下來的場面是雪關完全沒有辦法理解的——陰涼的露台上,麗子站一方,鐵舟站一方,兩人對望,兩人臉上都像掛了能劇的面具,不是沒有表情,而是一種死死的、沒有靈魂的表情,令人見了有說不出來的駭異。
雪關張口想呼喚,但不知要喚哪一個,下唇抖索著,眼淚就快迸出來了。她受不了他們這樣子,她情願看見他們憤怒、痛楚、大發雷霆,或是麗姨像剛才那樣的流淚哭泣。
然而,麗姨沒有流眼淚,她平靜柔和得……使人發冷。她輕聲道:「他說的是真的。」
鐵舟似乎震了一震,只是太輕微了,看不出來。「我早就懷疑了。」
「但是,你不在乎——」麗子的嗓子有點顫跳,轉成質疑問:「你真的不在乎?」
「打從我發現我已經沒有任何事值得在乎的時候,我就不在乎了。」
「這就是你殘酷的地方。」
「殘酷讓我活下來。」
雪關傻站在那兒,聽著他們交換著她不懂,或者不願懂的話語。露台上像在扮演一齣戲,披露了令人寒驚的真相。
這時,一名警員忽地又轉回來,在迴廊那一頭喊,「鐵先生,後籐警官請你跟我們再跑一趟警局!」
這邊鐵舟點點頭,起步要走,雪關跑上去叫聲「鐵先生」,咽噎、無措,眼中湧出憂傷的淚光。
望著她,鐵舟臉上那面具似的僵硬線條稍稍放鬆下來,他多年來堅冷緊閉的心,現在似乎只有這女孩能送入一絲暖風。伸手撫一下她的面頰,「等我回來。」他道,轉過身去。
「鐵舟——」麗子突然在後方叫住他,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愛我?」
他回頭看她,眸光生疏而悲涼。
「從我開始不在乎那時候。」說罷,他掉頭而去。
麗子全身起了一陣輕微的抽搐,然後慢慢順著枯瘦的木欄杆伏倒下來,雪關趕快移到她身邊,她的臉埋在徘紅花紋和服的袖子間,久久俯伏不動,在冷冷的露台上像一朵晚春凋零了的櫻花,那身姿看起來裡異常地淒艷。
雪關終於潸然滴下淚來,為兩個她愛的人而心碎。「麗姨,這一切,究竟怎麼一回事……」她搖著她悄聲問。
麗子蠕蠕抬起頭。「你想知道怎麼一回事?」盯著雪關,眼中閃出一種奇異的冷光,忽然捉住了她的手道:「是的,也該讓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雪關心頭一陣發寒,麗姨那臉,白若清臘,空空洞洞的,不但沒有靈魂、表情,也沒有了生命。
第八章
鐵舟在傍晚離開警局,回到三澤大宅。
玄關的白格門扇邊挨著一條影子,顫幽幽地,咬著牙筋對他道:「三澤說得對,你才是沒資格的人,你從頭到尾的不屬於這裡——」
鐵悠拄著枴杖,手裡握一把刀。鐵舟閉了閉眼——真是幸運呀!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恨他!
顯然鐵悠也聽見了下午三澤春梅喊得震天價響的那些話,這男孩子瞠著一對紅眼睛,也不知是震驚、是忿恨、是鄙夷,還是什麼,直瞪瞪地看鐵舟——這個十八年來扮演著他父親的角色,實際卻與他毫無血緣的男子,過去他們如同陌生人,如今他們被證明了是不折不扣的假父子,整個事實對鐵悠的衝擊,彷彿比鐵舟來得更劇烈。
「為什麼?為什麼把我當白癡,瞞我這麼久?」
「相信我吧!被當白癡的絕對不只你一個。」鐵舟很平靜,幾近於麻痺。懷疑和痛苦,他嘗得太多、也太久了,他最後終於對這兩種滋味失去了味覺也許他對麗子所說的「不在乎」,就是從這裡開端的。
鐵悠由於沒有鐵舟的那種痛苦,就只有拿偏激和怨氣來面對事實。「你是個冒牌貨,對我一直假惺惺,明知道你我之間沒有關係……」
會是這個原因嗎?鐵舟凝娣眼前這哆嗦、懷恨的年輕人,思想著——會是他內心清楚地知道他和這孩子沒有關係,他對他才會始終少了那一份父子情分,他和他之間才會始終那樣的隔閡—無法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