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著,鐵舟搖起頭來。「這麼說不公平,小悠,我從來不曾對你虛假過,因為我從來不曾——」他坦承了,「把你當成我的兒子。」
聞言,鐵悠的臉孔驀地變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叫聲「混帳」,踉蹌地朝鐵舟揮刀過來。
鐵舟一把便扣住他持刀的手。「別自不量力!」他喝道:「你這樣子對付我,又有什麼意義?」
他一放手,鐵悠一條傷腿支不住,倒靠在格子門扇上簌簌顫著,突然一古腦兒喊道:「你不把我當兒子、不把我當一回事!從我小時候你就忽視我,對我不聞不問,不管我花多少心思和力氣想博得你一點點的注意,千方百計的找機會想和你相處,你卻從來都沒有發現到我,你的眼睛從來沒有看到我!你夠自私了,只顧在自己的世界裡活著,完全排除了我!」
鐵悠聲嘶力竭的,那充滿受傷、冤屈的口吻,像個小孩子的哭訴,鐵舟驚怔住了,這是有史以來他第一次聽到鐵悠說出這樣的話,他從不知道他埋藏著這樣的心思。
他吶然地道:「我一直以為……你不屑當我的兒子。」
「是你認為我不配當你的兒子!」
哦,老天!鐵舟仰天閉目。如果說,這十八年來!他和鐵悠生疏的父子關係——
縱使他們不是真父子——活脫脫是一場誤會,那麼,一切真的都要怪他!鐵舟頹然在玄關坐下來,久久不能言語。最後,終於才又開了腔。
「不是這樣的,小悠,」他十指交叉,望著腳下那寒濕褪色的地板,緩緩道來,「我不是忽視你,或是排除你,而是,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
這也是鐵舟多年來第一次道出他對鐵悠的內心——曉得這孩子是可疑的,卻也是無辜的,被這孩子的母親背叛的男人,他也不是殘忍沒良心,不能夠厭棄這無辜的孩子,卻也不知該從何接納他,於是用了最拙劣的方法,閃避他、閃避自己最椎心、最痛楚的那個傷處。
既然知自己對鐵悠是沒有權利去愛,或是去擁有他的,索性放任他,隨他自由吧!
鐵舟這樣一認定,便一撒手,在他和鐵悠之間就此墜下了那道鴻溝。
在後來的歲月裡,鐵舟對於鐵悠不能有做父親的情分,因而把他視為是對等的,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他賦予鐵悠如此一份尊重,對他也就有同份量的要求——他們是男人對男人,彼此不講誰退誰讓。
他們之間後來有那麼多的衝突對立,也是這麼開始的。
是鐵舟錯估了這一點——鐵悠永遠是沒辦法和他平行站立的,在他面前,鐵悠永遠是個孩子;沒辦法得到他的父愛,那孩子生命裡就有一個部分也永遠成長不足。
至此,鐵悠終於明白了一切。過去他所受的那些冷落,而今真相又給他如此大的震駭,他控制不住地喊出連他都害怕的那句話,「這一切,就因為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三澤的兒子!」
他丟下刀子,倒地痛哭了起來。
鐵舟雙眼發熱,卻感到心頭無此淒涼,前塵今事滿佈了風霜。他從來沒有好好關照過這無辜的孩子,但即使是現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悔疚,或只能無奈,只曉得他和他一樣的覺得愴痛。
慢慢地,鐵舟轉過身來,慢慢地擁抱住了鐵悠。一個受傷的人向另一個受傷的人伸出雙臂,這是頭一遭他們這樣的貼近,在這幽暗、溫暖的小玄關裡,如同父子一般。
這年輕人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哭嚎過後,他顯得困乏而蒼白,身軀異常軟弱。鐵舟歎口氣,扶他起來說:「回房間去吧!就算你還有什麼想頭,也得等傷好再說。」
?他把鐵悠送上床,鐵悠立刻昏沉欲睡。這時候,他才忽然覺察到屋裡了無聲息,紙門望出去,暗的走道、廳堂,沒一絲燈色。
「小悠,你母親呢?」他起疑地問,「雪關呢?」
「露台那裡……」鐵悠合著眼,朦朦朧朧說:「她帶她開了柵門,到後園去了……」
鐵舟趕到迴廊,廊外暮色深沉,冷風拂過空蕩蕩的露台,拂過綠陰陰的竹林,竹林深處有一搭一搭的聲響……
一道柵門敞開來,被風慫恿,自己拍打著自己。柵門過去,荒蕪幽微的一條林徑,茫茫延伸而去,沒入那看不見的暗處……
鐵舟整個人結了冰,脊背上一股股地冒出寒意。她帶她到後園去,麗子把雪關帶到她母親十年前喪命的地方去……
是後園,其實和三澤大宅還有段距離。破碎的石徑,路越走越荒涼,林相也越晦暗,雪關根本弄不清方向,她幾乎是被麗子拖著走的,走得那麼急,腳下的路又潮濕,三番兩次的差點跌跤。
「麗姨、麗姨,」雪關焦慮地喊,「我們究竟要到哪裡去?」
「水窖,三澤家的那座老水窖。」
喘息著,麗子的步伐比雪關還要吃力,衣領上一截雪白頸子汗涔涔的,她卻一步都不肯停歇,緊扣住雪關的手直走。她的臉色青蒼中泛紅,透露出一股熱切。偶爾她駐足聆聽,喃喃說:「溪聲,聽見溪聲就到了……」
四周的老杉、樟樹、馬醉木搖著沉甸甸的樹影子,使她的神情忽暗忽明的,顯得有種虛幻感。
虛幻中,她彷彿聽見雪關在問著「你帶我到水窖去做什麼」……或者,那是良子的聲音?哦!是的,良子,那個已蛻變得光彩奪目,凌駕於她之上的白羽良子——
不,應該稱她「小出良子」。她早已嫁為人婦,不是嗎?既嫁為人婦,卻再度對初戀男子燃起情火的女人,幹不該萬不該,她又從台灣回來,又一次闖入麗子和鐵舟的生活,甚至於還把麗子從她的歌唱地位擠了下來……
「麗姨——」
一聲痛呼,是雪關,麗子愕然回頭,女孩倒抽著氣對她說:「你掐得我好痛喔!」
麗子低眼看,她一隻手箍在雪關的手臂上,尖尖指甲陷入內裡,雪關疼得要掉淚了,竭力想掙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