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愛她,卻不知從何得到她那種勇氣。
而今,她要走了,他只能讓她走。
「你……準備回台灣了?」
雪關「恩」的輕應一聲,把一隻綠皮小行李箱擱在地上,然後,繞過鐵舟身邊,走到架子前面,她穿著素淨的條紋綴搾漿草白色小洋裝,轉過身來面對他,那臉上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文靜表情,鐵舟覺得他心裡的痛感更甚。
她嘗試地問:「我可以把這只陶瓶帶走嗎?」
他一時沒作答,望了她半晌,問:「你喜歡它,只是因為它站得穩?」
女孩慢慢搖頭,明麗的一對眸子看著他,「不是的我——喜歡它,是因為它代表你。」
過度受到震動了,鐵舟的臉色剎那間凝滯下來,他的眼神變得深暗,雙唇抿得緊緊的,他像是個被冒犯的人——僅僅是前一刻他對自己才有的領悟,這女孩知道,甚至於比他更早就知道了,他不明白他的內心是如何這般的被她闖進去,被她一一的碰觸、一一的捕捉住!
雪關感受到了,他的表情變了、氣氛變了,他會怎樣她不知道,不過,她很有決心,掉身過去,踮起腳尖從架上把她要的灰釉陶抱下來,再度轉過身來,她看著他,心裡忽然起了害怕,然而對於他,她明白她得要很勇敢、很勇敢才行。
「我還有一個請求——」她對他開了口,聲音很輕柔,但是清清楚楚的。「我可以把做這只陶瓶的人也一起帶走嗎?」
沒有回答,泥地屋子裡靜得可以。那少女和那黑暗的男人站在那兒,你對著我,我對著你,都是僵持般的姿態,固執的、倔然的,宛如各有各的執拗,都無法鬆懈。
因為聆聽到的是那沉重的安靜,雪關覺得她的耳朵都痛了起來,她瞧不見自己的臉,否則,她會見著她臉上的絕望之色,她竭力地想再說話,可是似乎沒有半句話可說。終於,不知道能夠再做什麼,她慢慢垂下了頭,小綠皮箱的影子在她對邊,她移過去,拎起箱子。
鐵舟自始至終都沒有動,他的臉始終朝著一個方向,所以,後來他只能聽著雪關的腳步聲,聽著她往外走,輕得令人心疼的腳步聲走向了門口,走了出去。
然後,鐵舟才發覺到自己並不是文風不動的,他在顫抖,他的一雙手尤其顫得厲害,彷彿它們應該抓住什麼而沒有抓住,那股空蕩蕩的感覺從十個指尖竄過胳臂,襲擊他的心,他的心空洞得讓他痛苦地喘息起來,有些直覺凌亂地閃過他腦中,他還未能分辨,人已經一躍而起——
鐵舟奔出泥地屋子,奔過松林,松下一地的碧針,奔過松根州生的崎嶇地表,在松與杉幽然交錯的地帶,陽光下的明與暗在風裡、葉裡閃爍——或者,閃爍的是他眼底的淚?
「雪關——」
走在前方那女孩悠悠的回過身,手上的綠皮箱子掉在爬滿松根的地面,她連同她懷裡的灰陶瓶被鐵舟張開來的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他的臉抵在她的秀髮上。
啊!是的,果然是淚,否則,他的兩眼不會這麼灼痛、他的鼻腔不會這麼堵塞、他的嗓子不會這麼沙啞……
「為什麼?為什麼?我……我只是一個失敗者,我不值得,」鐵舟用力哽咽著,滿喉嚨都在顫抖,「你母親、你麗姨……我對不起她們……」
是呵!像他這樣一個人,這滄桑痛楚的半生,牽纏著兩個女人的愛與死亡,兩個都會是壓在他與這女孩心版上的陰影,他不能夠奢望可以將這片陰影從生命裡揮除掉,他不能夠相信,自己還有能力去過有價值的人生……他更不能、不敢相信,雪關是看重他,而且願意接受他的。
然而,雪關掙起頭來看他—她說:「不,你是一個人,就好比這只陶瓶一樣——
努力的站穩著,努力的做著自己,即使不完美,仍然器字非凡。」她那青春秀朗的臉龐透出一股堅定、明晰的神態,忽然使她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成熟感。
說下去,她的語調裡雖帶上了絲絲的悲傷,卻更顯得堅定而婉轉,「你沒有對不起我母親和麗姨——我知道,你為所發生的不幸感到痛苦、感到自責,如果可以避免這一切,你就絕不會讓它們發生,因為,你不會拋棄你的良知和感情。」
「可是……」他垂首,亂亂的髮絲底下藏著憂鬱的眉眼。「這一切,也許我該盡力地去扭轉它……」
「也許,這是誰都沒有辦法扭轉的;也許,不幸是一種選擇,連選擇不幸的人,自己也沒有辦法扭轉……」
啊!雪關清楚地記得麗姨說過的話,她對櫻花的形容——花開花落,自有意志,它們選擇自己的命運,哪怕是幻滅……這對於麗子自己,甚至是她母親,豈不是最好的說明了?
鐵舟呆了許久,雪關一番話有如溫柔的波浪在他的心胸起伏,一陣一陣的撫慰著他。然後,他屏住了氣問:「你忘得了……你母親,還有,你麗姨?」
「我不忘記她們,但是,我讓她們遠離。」
雪關眸底閃著淚光,用空出來的一隻手將鐵舟攔腰摟著,她輕輕地貼在他身上,吸嗅他溫暖的氣息,心裡有的是一種絕對的恬然喜悅。是的是的,她讓一切都遠離了,悲哀與不幸,她的母親、她的繼母……與他在一起,她排除了所有那些籐葛,忘卻一切,獨獨留下她與他,獨有自己對於鐵舟那純淨、無瑕的感情。
鐵舟開始慢慢的呼吸,順暢的呼吸,感覺像是一百年來第一次能夠這樣真正的吸進空氣,吐出空氣!他一顆忐忑不寧的心,到這一刻終於踏實了,多年曠冷晃蕩的生命,終於在這女孩身上,尋獲了最終的定點。
是的,他願意,他願意讓這少女將他帶走,帶回台灣、帶到海角、帶到天涯、帶到生命那個最滿足、最恬美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