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呢——」鐵舟望著年輕人問:「也還好吧?」
低下頭,兩手插在石洗藍灰牛仔褲的口袋上,鐵悠挪了挪腳步,腳傷還未完全復元,但他行走步履已經回穩了。這段時日以來,他消瘦了不少,事實上,他歷經了一段可怕的風暴期——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一個接一個而來的震駭、意外與打擊,鐵舟不敢想像他能熬過去,然而,奇異的是,他熬過去了。
揚起頭時,鐵悠瘦小的臉龐出現一股堅毅神色,是昔日在他臉上難得見到的,連說話時,口吻也是罕有的緩和,「我想,我會一天比一天的能夠面對這一切、接受這一切。」
這時,枝椏上的幾隻灰羽雀乘風飛起,落在三澤大宅的簷頭上,啄弄那一條條垂蕩的老石蓮花。年輕人向前走幾步,仰望眼前的古舊建築,突然道:「我把北白川的公寓退了,我要搬回來,回三澤大宅。」
鐵舟不能不驚訝了。「你肯定,小悠?」他問,前些日子他自己才表明過,打算離開這座老宅門,離開他生命裡那個裂滅的部分。
「是的,」鐵悠低而清晰的應道,「我該回來,守住這個地方,畢竟——我是三澤家的後人。」
末一句話的撞擊力,雖說已不再那麼強大劇烈了,可猶然是個震盪,使得兩人一時間相對無言。不知道是為他,還是為自己,鐵舟又覺胸口有點沉,但他仍舊對那孩子頷首。
「我想,他們……」他嗓頭有點沙嘎。「會高興你作這樣的決定。」
鐵悠回過頭,鄭重其事地面對他。「我曉得有些事要做到並不簡單……謝謝你,原諒他們……」
鐵舟端詳男孩,他真的變了——一個月前曾經拿刀子對著他,曾經伏在他臂上嚎啕大哭的那個男孩,不能相信剛重逢的母親竟橫死於深水漩渦之下、剛相認的父親必須問審坐牢,他在那些衝擊裡翻滾,然後,一步一步爬了起來,現在,他面對事實,有所承認,他,有了能力代替父母承擔與悔疚。
鐵舟到此時候,才算真正地安了心——這孩子終於長大成熟了!
他轉了身,往來的方向走,邊說:「你得重新收拾屋子。」
鐵悠卻又一聲呼喚止住他,有那麼一點羞躁,囁嚅地對他說:「這一整個月,謝謝你……天天幫我包紮換藥……」
扶持他、穩定他,在他需要力量爬起來的時候,把力量給了他。
那男人回首相看,深深的一眼裡,鐵悠於那一刻看出他自小就看過的一抹眼神—
—長久以來,一種關切深蘊,而無從表達的眼神,他到此時此刻才體會了。
不!他不是自己爬起來的,是鐵舟的溫暖感情將他拉拔而起的。
「小悠」
那立在杉風中的男人,從黃麂夾克口袋掏出一物,說:「這東西該交給你了。」
刻花小銅環上扣著一把老舊的黑鐵,琅鐺鐺飛落到鐵悠的手心裡,三澤大宅傳用了數代的大門鑰匙。鐵悠揣著那把老黑鐵,三腳兩步地登上玄關石階,進屋之前又掉頭過來,說了一句話,「對了,剛知道一個消息,雪關要回台灣了。」
鐵舟未答腔,其實他也知道,就是今天。
那男人慢慢的往松林走,走在古木寂寞的影子下,走著自己寂寞的路,一如昔日,卻因為明白一切結束之後,各有各的歸處,使得這時候他的步調走來格外的寂寞。
他來到泥地屋子,蜇過鋪地的草蓆子,蜇過樟木條大桌,在木格子架前停了下來。
依舊是那些個看似凌亂,卻是極有次序的破磁、陶片,漢唐明清,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仙人的袖子,瓜蒂,麒麟……
那少女是怎麼說的?
即使是殘缺之物,也有殘缺的美。
他一格一格的看過去,架子最後邊卻是一隻完好的灰釉陶,薄薄的一層飛塵——
一個月前從新窯裡燒出來,就在他要打碎它之際,被那少女擋了下來。
她要他留下它,她要他看出它的意義。
一尊不完美的陶瓶,悄然立在那兒,鐵舟作夢似的看著它。他是打造它的人,面地失敗的作品,他該如何去思想、去觀照,給予它意義?
有瑕疵的線條、有瑕疵的質地,在在都顯露他當時形塑它的手法,那或許是無心的,或許是力有未逮,但,也或許是明明有意……難道說,失敗之作的價值,就在於它代表著他,他打造它的歷程,他在這個歷程中顯現的心思與力量,難道,它最大的意義就在於——它是他?
鐵舟站在那兒想著,神情恍愁,定定的,如靜淵一般。
不知多久,忽然,由他身後輕輕傳來一句話,「你知道我喜歡它什麼嗎?」
鐵舟的心胸猛地動了動,雖然沒有回頭,但他曉得那可愛的聲音是何人的;他也沒有應答,一心聆聽下文。
「我喜歡它……站得穩穩的樣子。」那聲音如是說。
是雪關,她來了,在遠離之前,她告別般的回到三澤大宅,穿過松林,來到這裡。
鐵舟重新去審看那尊陶瓶,這時候,彷彿才發覺到它所處是一個凹凸不平的木條架子,端詳它的姿態,他顯得有點驕傲,也有點欠自信,然而,他點頭同意了,「可不是,它站得穩穩的。」
長窗上的陽光穿進來,那灰釉陶於清爍的陽光下,有一種素樸的光輝。雪關走到鐵舟的身邊來,兩人一起看著架上的灰釉陶,靜靜的沒有說話。
久了,鐵舟忽然覺得心有點痛痛的,他不想看陶了,他想看雪關——好一陣子他一直沒看到她,他們一直沒有見面。意外之後,忙於善後收拾,他一度暗暗為雪關擔心過,她在麗子的牌位前供花時淚流滿面,然而,她能自己拭乾眼淚,自己做好整理,回飯店待下來。她以自己的力量平定自己。
在完全知曉了過去的種種,這女孩並不怨尤,也沒有質疑,不知道是怎樣一顆清真、溫柔的心,她釐清一切,並諒解了一切,就這樣,鐵舟曉得這少女比他還要有能力,而且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