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激動,他硬要挺起肩來,樣子十分吃力。雪關不該多嘴的問了一句,「你是三澤大宅的後人?」
那副吃力的肩膀垮下來,他的頭也跟著垂下來像折斷似的,恢復了他的謙卑態度。
「我是三澤大宅的傭人,」他乾澀地、一字一字地說:「我幾個兄弟沒出息,把祖宅賣了,但我不能丟下它!我生在這裡,死要死在這裡,就算做鬼也要做這一屋子陰魂當中的一個!」
雪關頓覺涼颼颼的,四周婆娑的松影子,都像化做一條條的陰魂。她有種再也站不下去的感覺,忽然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她自言自語的說:「難怪鐵悠待不住……」
不料,她的咕噥被聽見了,身邊這漢子的嗓門粗嘎起來,「那孩子在家待不住,大半理由也是因為他……」
說著,他直勾勾地朝林蔭的那一頭望去,登時,雪關的手心開始出汗——
她曉得那方向,是那黑衣男子出現又隱沒的地方。
強烈的直覺來了,雪關感到口乾舌燥,「剛剛那個人,他是……就是……」
「鐵悠的父親。」
聞言,她再一次的整個人落入戰慄之中。
雪關逃也似的離開三澤大宅。
在詩仙堂的下坡街道,她走得跌跌撞撞。原來這一頭才是大宅的正門面,那片松林等於是後院子。
三澤帶著她出大門時,穿過了蜿蜒又蜿蜒的石板小徑,從頭到尾她沒看清楚園林裡的大屋子,現在回頭看也還是看不清,天已經昏昏然偏黃了。她像幹了不只一件傻事那般的慚愧與懊喪——也不知是氣自己闖這一趟太魯莽,還是氣自己根本就是白闖,沒一件事弄明白的,她人就嚇跑了!
有點眼瞎的,雪關撞過一個街轉角,恰恰對上一部鐵灰色機車——朝著她直直過來!
就算對方車速不快,就算她閃了身,撞還是撞了——機車瞬間衝上街旁一隻鴨籠子,鴨子大叫,騎士隨著幾根鴨羽毛跌到她身邊。
情況不嚴重,只是摔糊塗了,雪關頭昏眼花地爬坐起來,見那騎士也半撐起身子,對著她不知在說著、嚷著些什麼,聲音給他那頂閃光的納粹式安全帽蓋了下去。
然後,納粹頭盔猛地摘掉,一張白臉和氣急敗壞的聲音一起蹦出來,「我在問你,你到底聽見沒有?你怎麼會在這裡?」
是鐵悠!那位據說很少回家,而現下顯然是往家的方向走,卻讓她給撞上的——
鐵家少爺。這下她不必替他操心啦!光聽他充沛的一腔中氣,就證明他沒摔斷脖子胳臂。
她冒著兩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樣也和氣不起來。「沒聽過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句話嗎?」
聽了,鐵悠一怔,像意識到什麼,掉頭往三澤大宅掃一眼。「你到三澤大宅去了?」他轉回頭,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是誰讓你到三澤大宅去的?是誰讓你去的?」
他可真激動,難不成是因為干了傻事怕洩了底?那他們算同一陣線了,不同的是,雪關覺得自己此較有理。
「如果不是你的話,我也不會到三澤大宅去!」她叫回去,「如果不是你做的無聊事、送的那些花,麗姨也不會又——」
「她又怎麼了?」
「她眩暈症的老毛病又復發了,給你每天送的那些花刺激來的,她吃不消你這一套——」
「什麼花?」他拍著叫,「我送什麼花?」
「康乃馨!」雪關也尖了嗓子,「你那些可惡的康乃馨,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紅的還不夠,索性變成白花——」
「你說什麼?什麼白花?你到底在說什麼?」
街坡上,坐在地上的兩個年輕人,隔著那部翻倒的機車拚足力氣同時大吼——
「你送你母親的康乃馨,白色康乃馨!」
「我沒送她康乃馨、我沒送她任何鬼康乃馨!」
大嗓門比賽結束,四周歸於平靜,只剩下兩人的耳嗚。過半天,鴨子啄開籠子門,搖搖擺擺的湊過來,嗅嗅雪關,又嗅嗅鐵悠後,就又轉頭走了。
光天下,更怪的事兒還會有。
雪關想不出個頭緒來。
鐵悠不像在撒謊,心虛的人不會氣成那樣子。
但是,如果不是他,送那些花的人又是誰?怎麼看,那都不像是無心的動作。
就算鐵悠心裡有個譜兒,他也沒透一絲口風。在詩仙堂的下坡道,雪關跳上計程車時,有片刻,兩人隔著剔透的車窗對看……
兩個年齡相仿的,生命裡共同有個重要的人——麗姨,為了她生出這番敵意來……
該嗎?
雪關心思這麼一動,有些話浮上唇邊,還未啟口,鐵悠遽然轉了身,過去把機車扶正,一跨腳,颯颯地馳走了。很明顯的,他的怨氣比她多。
而雪關帶了個謎團,拖著摔了兩次跤的身子,毛頭亂髮地回醫院來了。她的狼狽相說是在熱鬧的商場和人潮擠出來的,倒也解釋得過去。
「新京極好玩嗎?」
麗姨倚枕輕問。中午,雪關表示想上街溜躂溜躂時,麗姨除了多幾句關照外,倒像鬆了一口氣。把雪關拘束在病房,最讓她過意不去了。
人有幾分蒼白,秀髮微披,臥於白褥之間,麗姨格外有一種楚楚動人之態。剛剛雪關進病房時,佐伯院長也在,雪關注意到他寬慰病人時,一直握著她的手。
「滿街都是人,真像台北的士林夜市!」雪關的抱怨像有那麼一回事。
「你買到了你想買的京扇子嗎?」
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呃!我沒待太久,不想和人家擠,乾脆回來逛御所的公園,逛出了一身汗呢!我先去洗澡吧!等會兒吃飯有這個——」
一盒木片包著,極精緻的菊花絲烤鰻魚排,這是雪關在回程中的小料理店買的,她曉得這是麗姨中意的家鄉味,也算做上街一趟的證據。
不過,身上沾著的灰塵、泥沙——天知道還有什麼!雪關怕露出破綻,趕快丟下皮包、脫鞋、開櫃取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