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衣物用品,是雪關從飯店移過來的,不管麗姨怎麼敦促,她都不肯回飯店,一定要陪在病房,而這也是佐伯院長的特准。
「雪關,」她在浴室門口被叫住了,枕上的麗姨半合著眼問:「你中午出門系的那條白絲巾呢?」
有一剎那,雪關像凝固住了。很慢、很慢的,她轉過身來——一臉的呆愕茫然。
那條白絲巾呢?她母親留下的,是極有限的東西當中一件美麗的遺物,讓她弄丟在……
三澤大宅。
月色下的松林,像有了點年代的黑白片。
霜白的底子,一片墨染的世界。真是黑暗呀!人走在這樣的世界,全憑的是心路。
他崎崎嶇嶇地過來了,朦朧不見白天裡成簇的古松、綠苔地上的鶴爪子,和那打碎了一地的玻璃片……
然而,掛在松枝間一縷淒淒的白影子,像鉸下來的一片月光,看得清清楚楚。
一條白絲巾!
他在它之前停步,就像今天下午,任由它在微風裡無助的力道打著他、打著他……
像含屈哭訴的女人,已經絕望了,遺恨著他。
突然,他一抓,把那條白絲巾抓在手心裡,從他指縫垂下來一條條的白流蘇編著銀絲,巾上古色古香描繪的卷雲、松濤、漢與山的圖紋……
幽暗裡,他狠狠地使盡目力,久久凝視著手中這條絲巾——
隔了十餘年,他又見到了它。
僅僅過一日,雪關又來到三澤大宅。
這回,也顧不得費點心思向麗姨編個藉口,胡亂謅一句,便匆忙出來了。到時該如何解說那失而復得的白絲巾的事,就回頭再想吧!總之先把它找回來要緊。
她絕不願丟失了母親的遺物!
昨天今天,兩回跑,兩回都是急呼呼的,而今天更心焦、更忐忑。
三澤大宅直木花紋的門扉兩大扇已經斑駁了,但氣勢還在,雪關往大門前一站,心有些虛。誰知道這大門一叫,來的會是什麼人?
她一晚上睡不安穩,老是夢見一個陰沉沉的黑衣人。
好像昨天在松林給嚇得還不夠,今天她又自己住陷阱裡來;好像這大門一開,當頭出現的就會是一條峭拔的人影子,寒眉冷目,陰惻惻地瞧她,瞧得她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怪了,怎麼她對於鐵舟有這許多想像?就因為這人僵冷、陰霾、怪裡怪氣,同時面部表情僵硬,兩百年內要他笑絕無可能——
夠啦!她只不過來找回一條絲巾,而且,請三澤先生幫忙不就成了?
可是,接下來足足二十分鐘,任憑雪關怎麼撳鈴、拍打、叫門,就是無人相應,幾乎要消耗掉她一整頓早餐的熱量。難道要她像昨天一樣再去鑽那片松林?雪關覺得力氣頓失,身體往大門上靠——卻險些摔倒。
那門根本沒鎖,此時發出低沉的鼻音,悶悶不樂地敞開了。
雪關小心翼翼地跨進去,滿庭錯落的北山杉,一個穿藍布和服的老婆子正拖著畚箕在掃落葉,人就彎在大門前!
雪關張口放出比照擴音器的音量,附在老婆子耳邊大喊,老婆子這才跳起來——
「小丫頭,說話別這麼大嗓門,我老太婆的耳朵又沒有背到聽不見!你說你找什麼來著?這屋子沒一個人在,比我老太婆的錢箱子還要空,我天沒亮就過來了,裡裡外外打掃到現在,他們指望看到象天皇的桂離宮那麼亮晶晶的屋子,就得留個幫手給我,別老賴我一個人……」
雪關繼續使用擴音器。老婆子皺起眉頭吟哦,「什麼?什麼留在大宅的後代?你是指那頭鳥?它弄傷了一隻腳,一早春梅就載出去找醫生啦!春梅伺候那頭鳥像伺候他祖爺爺……」
春梅?雪關一副空洞的表情,難以把這個娟秀的名字和昨天那位畸了肩的漢子連在一起。而這老婆子肯定此地現在是座空城,無論雪關要找些什麼,都得靠自己。
老婆子拖著畚箕,恨這地方她掃了幾十年總沒能把它掃乾淨過,顫巍巍地朝遠遠一頭的大宅去了。
雪關只好自己尋往松林來。儘管今天林中透進一些輕亮的陽光,但她繞了又繞,樹椏、地面的找,不見她的白絲巾,卻漸漸偏離了途徑……
最後,她發現一座石砌屋子,孤立在林中,長方形狀,寬大、灰沉、低矮,透著一股獨特的氣氛。雪關走過去時,有如受到莫名的引力,忽然腳下細碎一響,踩到了什麼東西——
碎片!陶瓷的碎片……
階下、牆角都零星可見。角落有一隻裂瓶,雪關把它一片紅陶拾在手心裡端詳,還是十分鮮潤的顏色,瓶卻已經打碎掉了。
雪關太好奇了,悄悄溜到窗下,踮足往裡面瞧,這下更吃驚——
到處都是!在這個像工作室的泥地屋子裡,到處都是碎裂的壺、甕、花瓶、杯子、碟子,成堆成堆得彷彿是被人故意的——
「又打碎了一地是吧?」
背後突地冒出嘎聲的一句話,是那老婆子,不知什麼時候蜇到這裡來。雪關扭過頭,掩不住她的驚異與不解,吶吶地問:「這麼多陶器……」
「全是鐵先生燒的。」
鐵舟?「他是藝術家?」
「我不知道他什麼家,反正他三天兩頭埋在這屋子捏那些泥巴,有時候一件兩件,有時候幾十件,沒日沒夜的,燒一堆玩意兒……」
雪關屏息聆聽下文,可是,老婆子卻佝樓著腰一轉身,走開了。
「燒一堆的玩意兒,然後呢?」雪關追著她問。
「咦!你不是看見了?」老婆子詫異地叱道,「他把它們全打碎了,留下幾座山在那兒!不過,那是春梅的活兒,我一個老太婆能做的有限,我天沒亮過來,裡裡外生外打掃到現在……」
老婆子的牢騷又從頭開始播放,但雪關沒聽入耳,她回頭望著牆角落那只紅檀色的、裂了身的陶瓶,不知怎地,心裡有種異樣感,好像她的心和它一樣的,也有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