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文齋原是座書軒,寧靜清幽,也設了寢臥的地方,閔正在此起居,可養病, 可讀書,必要時見客也方便。
真真打起簾子,恰好見到父親擁衾而起,她喊了聲「爹」,忙趕過去,扶持爹 起床、披衣,問他可好。
閔正露出微弱的一笑,拍拍女兒手背,並沒有答話。
他今年四十初度,相貌清雋,身體一向偏於文弱,半年前無由的病倒下來,也 延請過好幾位大夫診視,看不出所以然,吃了些方子,都沒有些效應。
這當中有位老醫師曾經表示,閔正有積鬱的脈象。真真不免想到,母親故後這 四年,父親始終是落落寡歡,眉頭少有開展的時候──如今這病,只怕一半還是心 病呢。
因此,當彰化仕紳提到水沙連有一口泉,治百病有其效,真真便力勸父親到這 裡來療養,暫離開失去女主人的故宅,或能稍稍轉移傷逝緬懷的心情。
水沙連一地,果然是個山回水抱,土厚泉甘的好地方,景致尤其清麗幽絕,唯 一要顧慮的是,距番界近了。這一陣子,內川番不時出來為亂,閔正攜家帶眷到這 裡養病,勢不能不提防。
正因為彰化營的劉參將是閔正的舊交,而把總宋凌秀又曾經是閔正的學生,有 這二層關係,劉參將特命宋凌秀調了一干兵丁,浩浩蕩蕩護送閔知縣一家來到水沙 連,駐守在此。
不料未久,便爆發了番亂。
此時,真真把父親扶上前廳一張檀雕太師椅,左右瞧了一下,空蕩蕩別無他人 ,她詫異道:「怎麼凌秀哥哥沒有過來?」
閔正那蒼黑的眉抬了抬,沙聲問:「凌秀回來了?」
「是,」真真答道。「已經進園子了,方纔還在後埕和我說了幾句話兒,他說 要過來見爹的。」
「那怎麼沒有來?我在等他回稟消息呢。」閔正疑問著。
真真同樣感到不解,不知凌秀為何耽誤,他行事是絕不怠慢的,尤其對老師, 更是出入必告,何況是遠行歸來。
她想到方才在後埕上,凌秀的言行舉措與平日人不相同,說的那一番話,以前 從來沒有過,那眼神,那語氣……他,是在向她示愛嗎?真真又覺得腮邊兒熱烘烘 的了,心裡頭卻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是喜歡他的,把他當哥哥,當自家人,如果 說到別的上頭去,那她不知道怎麼想,她沒想過……真真自在心頭思來想去的,一 樁心事,不便向爹提起。於是改口道:「給爹燉了銀耳湯一句話未完,廳外傳來朗 然一聲:「恩師。」岸岸踏進門檻來的,不正是凌秀本人?他已換了裝束,滌去滿 面風霜。想必是臨時起的意,決定先回房卸下行裝,略事梳洗,回頭再來拜見老師 。
此時,他穿一襲長袍,加了件寶藍滾緞邊馬褂,玉樹臨風,人如其名,一脈的 秀逸,哪裡有半點武夫的模樣?分明是清清朗朗的一介書生!事實上,凌秀原是文 生,從小天資總額,曾考入縣學唸書,詩書時文,很下過功夫。十八歲因為家變, 轉入武行,參加征戰上,在他是不得已的一件事,他卻很投入;現任彰化營把總的 位置,已經斐然立了好些功績。
雖然如此,凌秀畢竟胸次不凡,一邊供職,平日還是不忘抽空讀書,博覽群經 ,總懷有大志。他的長官就曾經當人稱他,「上馬能射,下馬能文,既可勇進,又 擅深謀;將來能夠步青雲之路,有一番作為的,除了他沒有別人!」
閔正有這樣一位允文允武的門生,自然得意,總只有在見到他,才露出生活裡 少見的一絲笑容。
現下,凌秀長步來到恩師面前,深深一拜。
閔正忙將他揖起,開口便慰勉,「凌秀,這趟路辛勞你了。」
「恩師,這本就是凌秀的職責所在,何辛勞之有?」
閔正要他入座,他倒先轉向真真,喚了聲「真妹妹」,深深看她一眼。
真真臉又熱了,覺得他那眼神別有-種蘊涵,一種意味,待把頭重抬起,凌秀 已經掉過身去,落了座,神平氣定,毫L畏樣。
這麼一來,真真不免認為是自己多心,趕忙定定神,正要關照阿釆為兩位爺兒 奉上銀耳湯,好讓他們邊吃邊談,回頭卻見阿釆立在一旁,手捧著漆金邊的托盤, 一雙媚長的眼睛一半兒垂一半兒睇──盡盯著凌秀不放。
這阿采並不是閔家帶來的僕婢,而是「霞外居」這座邸園的舊人,二十了,還 未配人,生得頗有些風情,平時未見她有什麼賣弄,這會發現她勾著眼稍兒瞄凌秀 ,真真只覺得奇怪。
凌秀卻不覺得奇怪。阿釆注意他,他早知道,一向只裝做不知。阿采將一盂銀 耳湯擺到他的几上,胳臂彎撞了他一下,他依然端末不變。
真真領著丫頭退去了,她身上那縷蘭麝般的芬芳,彷彿仍在凌秀的鼻端上飄忽 未去,然而他不許自己再分心,他與恩師還有正事要談。
果然閔正很快問話了,問的是此行的結果。
凌秀開門見山道:「徐參將和劉大人都表示,對付凶番,不宜姑息。」
這個答覆,顯然是在閔正的意料之中,故而他點了個頭,卻陷入沉思裡。
原來,對於此次水沙連番亂,閔正一直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態度, 不願大張旗鼓的入山討剿,因為事情的開端,也不過就是漢番交易的一個衝突罷了 。
起因是,在地有個富賈詹福九,專與番人互市,以鹽、布交換番人的皮貨;又 曾入山開墾,佔有大片番地,地方上還有點勢力。
半個月前,內山的哮天社番攜了一批熊皮,下山找福九交易,卻因為條件談不 攏,番人悻幸離去,忙亂中,錯把屬於福九的幾捆鹿皮也一起帶走了。
「我派人去追,不過想索回我的鹿皮,」詹福九在向閔正投訴時,這麼說道: 「哪知哮天番凶蠻不通道理,不得已只好動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