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武之下,不但拿回鹿皮,連帶把番人的熊皮也一併奪了來,佔為己有,而這 一部分,福九隱而不說,只道:「那哮天番受傷回到部落,心有不甘,竟糾結族人 ,下山夜襲我宅,傷了人丁,還搶了錢貨,揚長而去。」
詹福九原不是個好惹的人物,立刻聚集壯勇數十人,各配有刀槍利器,入山追 擊,將一干番人全數格殺。
余番驚怖,逃竄至深川,不敢再出。
事情到此,可以告一段落了,福九卻來面求閔正討番,理由是──趁勝追擊, 肅清餘孽,對於水沙連一帶的民心,也有安定的作用。
閔正卻認為,這場事件裡,哮天番並沒有太過分的舉動,福九也已經將一干鬧 事的禍首格殺,算是示了懲戒,沒有必要再興事舋。
但是福九畢竟是地方上得力的人士,遊說鄉里,把一件桿格渲染成了番亂,而 使得民心沸騰,討番的呼聲四起,都要求閔正做主。」
閔正為官一向愛民,在這種情形下,只好將此事重新加以考慮。討番不能不有 兵助,因而派凌秀去徵詢營參將和同知大人的意思,如今,得到的答覆都是願意襄 助。
沉思了半晌,閔正心中依舊掙扎──大興兵戎,實在不是好事,何況,哮天社 番說來亦不算大過……閔正感到如此為難,少不得要與得意門生做最後的商榷,他 問:「凌秀,討番之議,你是否也贊成?」
凌秀的一張俊臉,突然一變而為冷肅。「內山番性,一向凶悍,得剿之便剿之 ,斬草除根,以絕後患。」他連說話的口吻都變得斬絕而冷硬。
這也難怪,凌秀自己就是凶番手下的犧牲品。
宋父本是彰化地主,家道殷實,地與番界,對番人十分地友好。不料,一年番 亂,鄉民盡被屠害,連凌秀的父母都不能倖免,雙雙受擊而慘死。
那一年,凌秀才十五歲,抱著父母的屍身,慟哭到昏死過去,躺了三天三夜, 眾人都以為他小命不保了──誰知他又吐了一口氣,悠悠轉醒過來,發誓要為父母 報仇。
這便是當初凌秀棄文從武的關鍵。
閔正將凌秀接回家中,著實照料了他好一陣子,後來凌秀跪辭老師的挽留,堅 決投入行伍。
他自小習騎射,懷有武藝,由於復仇心切,在平番的戰役裡,表現得格外驍勇 ,第一戰就立了功,北路營裡人人稱他是「小壯士」──從此,他成了討番的第一 猛將。
聽了凌秀斬釘截鐵的回答,閔正歎一口氣,討伐哮天番既已成了大家的共識, 他也不能不做出決定了。
當下他吩咐,「凌秀,明日你且邀集地方代表,前來共商討番大計。」
凌秀雙眼立刻出現灼灼的鋒芒。「是!」他從命,且言:「如果決定用兵,則 事不宜遲,否則恐番社相互聯結,勢力坐大。」
「不錯。」閔正也同意。
「討番需要調集官兵,也得召募鄉勇,力量夠,可一舉破敵。」
師生兩人略談了一下軍事。在閔正敦促下,凌秀把一盂銀耳湯吃了。他唯恐勞 累閔正,不敢久留,不久便告退,出了汲文齋。
這時候,近黃昏了,總算從山那頭拂來一絲習習的涼風,稍解些燠氣。
他過廡廊,來到前進花木扶疏的庭埕,這裡是「霞外居」最寬敞怡人的部位。
說起來,「霞外居」這座三進的園邸,規模並不大,建道也沒有別緻之處,不 過坐落的環境,依山傍水,的確可稱得上幽麗。這本是水沙連一名鄉紳的舊園子, 聽說閔正要來養病,特為出借給他,並且留了幾名僕工婢子,供閔家使喚,如此周 到,閔家十分感激,即使屋舍有些什麼不全之處,也不挑揀。
埕上,設有石板疊起的花架,石榴、海棠開得正盛,不免落花紛紛,凌秀一行 過,落花便成了他的靴下泥。
「秀哥哥!」花間響起一聲呼喊,隨即一道小影子撲到了他腳下。
凌秀笑著,把一個約莫三、四歲,穿著青衫紅褲的娃兒抱了起來。「小棗子, 最近乖不乖?有沒有動不動哭得青青慘慘,變成一顆棗子呀?」
這便是真真的幼弟,小棗子,有這綽號的由來。小棗子出生不久喪了母親,生 性十分驚怯,常常啼哭,身子也嬌弱,看來比實齡要瘦小,小臉沒有巴掌大,卻生 得眉清目秀,十分討人惜愛。
聽得凌秀對他調侃,小棗子嘟起嘴來否認。「我、我都沒、沒有哭,我、我很 、很乖,」
他一急,說話便口吃,逗人得很。「我和玉姑姑在看金魚。」
他回身朝半月池那頭一指,凌秀眺望過去──半月池前,一名身形瘦纖的婦人 ,慢慢立了起來。
她穿著紗綾上衫,系百褶裙,一身暗藍,髮髻上只一支白玉簪,人顯得相當素 美,卻有一張幽怨酸白的臉──因為三十歲不到,已做了十年寡婦,空閨裡只有過 不完的霜冷日子。
閔正的妹子,閔玉,早年配的是粵族名流,出嫁時也是風風光光的。誰知道大 喜之日,還未送入洞房,新姑爺卻在酒席上飲過一杯黃梁,竟就無故暴斃了。
姑翁哭天搶地,怨來怪去,所有罪咎還是歸結到剛過門的新娘子身上,一口咬 定是閔玉命裡犯了白虎,活活剋死了姑爺。
可憐閔玉的遭遇,實在是古今少有的慘事。在夫家苦苦熬了二年,不知受盡公 婆多少的謾罵和苛待,甚至屢屢被迫跪在亡夫的牌位之前,自懺是不祥之身,幾度 想要尋死,都不得解。
消息傳到閔正耳朵裡,他大為氣憤,道:「可以居孀,可以守身,不能非人矣 。」
意思是,要人守寡,要人不貳嫁,那還能說,但是不能要人過著沒有人道的日 子。於是,起了一乘轎子,親自去把妹子領了回門。
閔玉回來後,上門說親的也還有,可是那二年在亡夫家中的毒太深,始終自認 不祥,早把姻緣之念給斷絕了,從此只是心如死灰的度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