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搖首重重歎息。
「你自毀了好姻緣,自毀了好姻綠,如今,他還要你嗎……」
一語未畢,那守在門前的凌秀,磕一聲拜倒青石地上。「恩帥,凌秀對真妹妹 之心,自始至終,未有絲毫改變,只要恩師一聲准了,凌秀立刻與真真成禮完婚─ ─」
哪知真真哭出聲,斷了凌秀的表口。「爹,真真與青狼訂有終身,真真只嫁他 一人……」
她父親撫住心口,彷彿氣也透不過來了。「真真呀,真真,你糊塗到這地步! 為父的餘日不多了,你教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你那死去的娘?如何向她交代 ?」說著,「哇」一聲咳出一團血在綠褥子上……人便攤在烏心石的床板,雙淚直 下。
真真嚇得跪爬過去,凌秀也搶到榻邊,而一直抱著小棗子立在一旁垂淚的閔玉 ,也趕了過來。她一向是個最無能為力的女人,自真真遇劫,閔正病沉,她只是張 惶失措的,難有什麼主張,現在,她推著小棗子哽聲說:「去,小棗子,求姊姊去 ──求姊姊聽爹爹的話,答應爹爹的安排,不要再忤逆。」
小棗子一把瘦伶伶的小手臂勾住真真的頸子,見大人個個流淚,他也跟著哭泣 ,還更傷心。
「姊姊、姊姊,聽爹爹的話,」他雖然不懂事,但朦朧知道姊姊似乎要到什麼 地方去了,再不回來,故而自己加上一句話,「不要丟下小棗了,小棗子要姊姊! 」
童稚之言,使得真真整個心碎了,她抱著幼弟,熱淚都淌到他桃紅的衣衫上。 親情之難割,愛情更難捨,她淚眼模糊面對父親幼弟,心裡想到青狼,那整副肝腸 便像刀割著,刀絞著,刀剁著……赫然她被拉起來,凌秀押著她。「恩師,由凌秀 來勸勸她……」
一到廊上,凌秀便把真真往紅磚壁一按,壁上一副浮雕走獸圖凹凸地扎她的背 ,而凌秀的神情讓她怕──他用那種痛苦、那種急切、那種激烈逼壓著她。
「難道你不明白?青狼是要犯,如果你跟他走,官府追逼,他最後是死路一條 。」他頰上有道血痕,那是在荒坡捕捉青狼時,教他給一刀劃上去的。
她泣道:「官府追逼──那也是你!」
凌秀的一雙眸子像兩口井,透出陰寒之氣來。
沒有錯,在哮天番窟大戰之後,沒有法子確定青狼斃了命,這絕對是凌秀難以 定心、也不能罷休的,他帶下青狼父兄的屍首,暴露在荒坡,料準了如果青狼未死 ,必來劫屍。
凌秀只是沒想到,青狼能夠闖過荒坡上的防備,竟至於把真真帶走。
然而,青狼一定也沒想到,他誤以為可以信得過的周滾眉,早是凌秀底下的人 。
此刻凌秀很慢的,但是很冷的微笑起來。他用嘴唇去摩挲真真粉濕的頰,噓氣 似的說:「你可以拿你自己來交換他的命,真真。」
第五章
喜之日,一切從簡。
新人在堂中拜過天地,病奄奄的閔正由侍僕扶回房去,新婿攜了娘子的手,踩 過紅氈,扶入了新房。
精雕細琢的紅眠床,繡簾懸在床眉上頭,花草簇擁著鳳凰。新人坐在大紅幔下 ,紅燭燒得正旺,燁燁的火光在新人華麗的宮裝上跳著、閃著、心慌意亂著。
她的頭垂得低低的,彷彿頭上那頂珠冠不勝負荷。微一動,冠上一排珠簾子便 顫了起來,使得掩在簾下的那張嬌容,好像也在顫瑟。
他緩緩移步過去,為伊揭帕。
她沒有抬頭,但他瞧見了她臉上兩行淚。
他一震,伸手要握她手,陡然她縮了開,表明了、道明瞭她的不情不願、無心 無意。他覺得整副心腸像被馬蜂所螫滿,血淋淋、火辣辣的痛不可遏。
她說過的話又在他腦門上響──「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青狼嫁你,我只為 青狼嫁你……」
一遍遍轟擊著他,把他逼瘋了。
她對他真的無一絲情意嗎?他是如此刻骨地愛著她!凌秀突然用力將真真一抱 ,壓在床板上重重便吻;她在他強大粗暴的懷抱裡嚶嚀,然而她的人,冰涼、呆板 、沒有反應。像一扇永遠不會敞開的門扉。
他移開來喘氣的當兒,真真啟了她那發紅的唇,說:「你答應今晚就要放了青 狼……」
青狼,青狼,她心裡只有青狼!?那間,凌秀感到一股蠻暴可怕的力量從他體 內的隱密處竄上來,像另一個靈魂,將他整個的控制住了。
正當此時,外頭響起急迫的叩門聲,凌秀蹣跚穿過貼了喜字的粉紅簾子,出去 應門。是伺候書房的小廝。
「宋大人,不好了,老爺他──」
凌秀那陰霾怪異的神色,使得這小廝話到一半就斷了,凌秀也不理睬,逕自跨 出門檻,像個醉了酒的人歪歪倒倒一路的走,走到了汲文齋。
這幽僻的軒館有一股死亡的氣息;閔正快要死了,他蒼瘦的臉漫著一層混濁之 色,生機一點一點的在離開。
「真真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愛惜她……」他竭力做臨終的遺言。
凌秀只呆呆立在那兒,也不流淚,也不下跪,僵硬的面孔像副面具。
「她只是一具空殼子,跟你一樣,已經沒有生命力了,我沒辦法愛她,沒辦法 留下她……」
「凌秀,你──說什麼──」只存一絲生氣的閔正一驚,伸出枯手揪住凌秀緞 紅的袍子;而凌秀僅僅一撥,便撥下他的手,面無表情看他一眼,轉身而去。
「凌秀──」閔正使了最後的勁嘶喊,生命的一線卻在這裡溘然斷了。
閔正死了,雙眼瞠在那裡──彷彿留下驚異,留下悔恨。
而凌秀雙眼所蘊的,是一種決裂,一種瘋狂的眼神。他跌也似的重新進了新房 ,差點把喜簾扯裂。真真固然已如同稿木死灰,還是不由得感到懼怕。
她為青狼的生死感到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