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凌秀的舉止這時候卻顯得出奇的緩和,他什麼都沒說,踅到檀木桌前,用 兩隻玲瓏的玉杯斟了灑,從從容容擎到真真跟前,溫存地喚一聲「娘子」。
「我們喝盅交杯酒。」他對她微笑。
那琥珀黃的酒汁輕輕漾著,杯底的紅彩牡丹花變得朦朦朧朧。他要她拿住酒, 肘彎兒與她一勾,她怔著,杯緣湊在唇邊,他卻用力一推,一杯酒如數進入她嘴裡 ,火一般的流過咽喉。
真真嗆了起來,凌秀擁住她,迷離徜U,癡癡望著。
「我依舊記得初次見到你的情景,就在你家書齋外,你靠在黃陶大魚缸上,逗 那水裡的金魚玩耍,腕兒有串銀鈐子,叮叮噹噹地響,你梳著雙髻,還是個八、九 歲的小丫頭呢,那年我也才十三,但是,但是,我在心裡告訴自己,將來我一定要 娶這姑娘為妻……」
說到這裡,凌秀伸手輕撫真真的粉頰,她卻在他的觸碰下戰慄。
「這麼多年的工夫,無論是與你相見或不相見,我都受著相思之苦,不管我人 到哪裡、在做什麼,一顆心、整副腦子,思的、想的、念的都是你,這種煎熬、這 種苦,你明白嗎?你懂嗎?」
他搖起頭來,現出沉痛的表情。「不,你不懂的,否則你不會辜負我的一副心 腸,多年的愛戀,你不會眼中無我,你不會去愛上那個番子!」他的話越說越激厲 。
「難道我宋凌秀就真的比不上那個半人半獸的番子?難道我在你心中的價值是 這麼的微賤?枉我對你的一片癡愛,濃情深意,你寧可愛那番子,不願愛我?真真 ,真真,你讓我好痛苦,好斷腸;是你,是你負了我,是你作踐我、糟蹋了我!」
他的樣子、他的嗓子都變了,雙眼睛織起紅絲,那臉泛著青,透出陰氣,嘶聲 道:「我……我不能再愛你了,不能再留你了……」
真真欲掙扎,他卻將她抱緊,輕輕「噢」了一聲,呢喃道:「你流血了……我 來為?拭去。」
凌秀的手指撫過她嘴角,指上一抹鮮血。真真大驚,她的嘴角在淌著血水!凌 秀只是含笑望著她。
「你心裡念念不忘青狼,對不對?你想見他,他也想見你,」他笑了,臉扭曲 著。「可以,我讓你和他見上一面,就在這旖旎的洞房,我親自去帶他來。」
凌秀猛把真真放開,起身往外走,在喜簾之前打住,回過頭。「不過,」
他慢幽幽說,「這是他死前見你的最後一面,也是你死前見他的最後一面;你 呢,會拖得久一點,你喝下的那杯酒會讓你熬上一整夜。」
簾起又落下,真真撲上去叫,「凌秀──」她的身子卻猝然痙攣起來,撞在桌 面上。
抖著、喘著,真真抬起頭,望見對面雕花銅鏡裡她自己的臉。血,從她的眼梢 、嘴角、鼻子汨汨地沁出來。真真震駭得捧住臉,想要立起,然而一陣劇痛穿過她 體內,倒下去時,她衰竭地喊:「青狼!」
青狼到底在哪裡?夜風颯颯,周滾眉拉著馬,匿身在霞外居邊門的暗處,心急 如焚。
自青狼在荒坡落網,滾眉便一直不安到今天──背叛青狼是死路,背叛凌秀也 是死,但在凶險的人生局勢當中,滾眉最後選擇的,是對得起自己良心的那條路。
趁凌秀成親之日,他拎了喜酒直上牢房,把獄卒灌醉了,破門放出青狼。
哪知道青狼一聽真真被迫與凌秀完婚,竟似發狂一般,逼著滾眉帶他來到霞外 居。
他發誓:「我一定要把真真帶出來!」
這一潛入,也有些時辰了。青狼呀,老兄,滾眉心底打著鼓,口裡喊苦,你人 在哪裡?青狼人在烏黑的後埕,不意撞上個打燈籠的老婆子,她雖是滿臉震驚,喘 吁吁的,卻道:「你……你就是我家姑娘喜歡上的那個人吧?」她突然用袖子拭淚 。
「你來得好,快去帶了她走吧!她雖嫁了,怕也沒得日子活了。」
就靠這自稱羅嬤嬤的老婆子指引,青狼來到上房,紅光中四下淒清,真真一身 美麗的衣裳,人倒在桌下,頭上的珠冠都滾掉了。
青狼大驚失色,忙將真真抱起,這一看,更加駭然──她面如薄紙,七孔流血 ,滿肩的刺繡花草,星星點點都濺了血,她的氣息只剩游絲般的一縷。
「真真!」
那錐心的喚叫,使她睜眼,她抓他的豹衣說:「快逃,青狼,凌秀要……要殺 你……」
「那畜生把你怎麼了?」
「他……在酒中下毒……」她手往桌子一抓,花烏螺鈿的桌面上還落有猩紅色 的粉末。
青狼狂急地抱她起來。「我帶你出去,叫人救你!」
「不,不,」真真喘道,「我知道……我沒得救了。」她嬌小的身子又是一曲 ,大量濃血從口中冒出來。
他慌得為她拭血,熱淚卻像滂沱的大雨直落下來。真真抖索著伸手去撫他的淚 臉。
「不要傷心,青狼,我……屈服了凌秀,如今凌秀殺我,正好……成全了我, 」這薄命的佳人忽對他綻出一笑,淒絕,而又美絕。「死前,能再見你一面,我… …也無憾了。」
「真真,心愛的!」青狼抱著她慟哭。眼睜睜見心愛之人死,與英雄絕路沒有 分別。他覺得他也要死在這一刻了。
真真又起一陣強烈的痙攣,劇痛使她淒慘呻吟,她揪住青狼的手,哀傷D:「 拿出你的刀來,送我走,別……別讓我受折磨……」
青狼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燒痛,也燒模糊了,他的腦子一陣一陣的發黑,刀在他 手裡猛顫,真真一聲聲痛苦地求著他……那把爬著百步蛇紋的刀在那片美麗的胸瞠 刺下去,熱血飛濺到他臉上,與淚相溶,他聽到她用最溫柔的聲調說了最後一句話 :「郎君,來生再會……」
現代閔敏噩夢,魘住了她。
夢境狂亂,她掙扎著,不能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