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你,我也納悶,」話頭一轉,梅童問:「你學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內功?我幫你解穴的時候,只覺得你內勤飄忽不定,完全抓不到它的走向!而且瞧你沒多大年紀,怎麼就有了這等渾厚的內力?」
可孤搔搔頭,不大好意思地說:「其實我十來歲才習武,十七歲那年,賀婆婆嫌我鷺鈍,學得太慢,把她的功力灌注給我,她死前對我說過,這門內功與天下不同,乃因它是反向而行」
「唉呀,賀氏的「反天功」!」梅童跳起來大叫,「我聽爹爹說過,這是武林中一門奇學,僅僅一位傳人;難不成,難不成……「悔童興奮得發抖,揪住可孤的衣服把他搖來搖去,「你遺位師父賀婆婆,便是前朝皇帝楊廣的乳母?」
可孤頭都暈了,張口結舌,驚嚇地說:「我、我不曉得賀婆婆跟皇帝老爺有什麼干係,她從不告訴我她的身世,也不許我叫她師父,只說教我武功,是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麼?」這下,梅童更奇了。「你多大一點兒,怎有能耐救了這位武學奇人?」
「我碰見她的時候,她已斷了一腿一臂,受傷奇慘……」
那年的寒春,哀惻惻的,可孤一口氣葬了爹娘,在太行一個慘愴的山村,他才十歲。雙親都是餓病死的。
那幾個年頭,不要說是太行的山村,茫茫九土,莫不一片慘狀。隋政已爛到了根柢,全因為暢帝的窮奢極欲建宮苑、造龍舟、游江都,每一樣都把老百姓當成豬狗一樣的奴役:為征高麗,在東來海口造船,工人日夜站在水中趕工,腰以下都生了蛆,十停就死了三四停:其他的征戰營造,那死的更多、更慘、更不人道。
及至中原發大水,漂沒了三十多郡,人民被逼到絕處,開始搶官倉放糧,天下便大亂了。在這土崩魚爛,暗茫茫的時世裡,一個十來歲的山村小孩,像苦地裹一株禾草,掙扎著活下去,一種柔韌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同那禾草一樣,在黑塞裡等待破雲而出的陽光……他冒著冷咧風霜走上田隴,田隴幾已荒蕪,但也許可以掘點著根。村中男丁,被朝廷徵調的,多死在外頭,而留鄉的,為在荒年裡討一口飯吃,又都出外做了亂民。正所謂後來隋書所載「行者不歸,居者失業,人餓相食,邑落為墟……」
走著走著,可孤突然絆了一蛟,荒隴間又有死人,這一具白髮蕭蕭,身形威武,卻與那瘦巴巴的餓俘大不一樣。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撥動,赫然見那屍首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血染著壤上的枯草,剛淌下來……他驚叫著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細疫的腳,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臉孔前頭。一雙眼睛瞟開來,怒瞪著他「小鬼,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殺手來取我余命?」
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馬影,洶洶地喊殺。那對怒眼頹然合上去,嘎聲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腳被放開來,他卻沒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義氣,要救這重傷老者。那隴上一堆草桿,他全抱來堆在這老者身上,把人蓋著了。
還不放心,眼看著殺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開破麻布褲子,蹲下來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過,追往別處去了。
揀了一張爛蓆子,可孤將那白髮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過是個弱小,這時候一團熱腸的救這老人,無非是純真的心思,惻隱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來,氣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遠。
「小鬼,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罵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戰戰兢兢爬回來時,才明白此人為何自稱「老身」。這人一臉橫眉厲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尋常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居然是個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復甦時,一腿一臂截斷處那黑薩薩的傷口,裹著一層又厚又黏的東西,嗅起來嗆得要死。蹲在蓆子邊的小鬼來不及走避,給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條身子都軟掉了。
她厲問:「你給老身塗了什麼東西在身上?」
「山……山頭挖回來的草根子,咱們村裹的牛長了大膿瘡,都塗這個……」
她愣了一下,驀地厲聲作笑,喘著說:「老身一世榮華,享盡了富貴,沒想到老來落得在山村鄉野,給一個小鬼塗這臭不可當的牛藥!」
喘了一陣子,她放開他,命令道:「老身袖裹頭有瓶「還神丹」,你摸出來給老身服下。」
她在給截肢的一剎那,即刻自己開了幾處大穴,始支持到現在,現有這牛膏藥裹住傷口,止住血流,一瓶還種丹服下去,她或可保得住老命。她一生強悍,猶勝男人,雖殘了一艘一臂,要倒下來,也沒那麼容易……幾個時辰後,她忽忽轉醒,見那小鬼捧了只破碗在一旁,膽怯怯對她說:「婆婆,吃點薯根湯……」
他餵她吃完帶著澀味的薯根湯,卻又另捧了一碗發濁的東西,要摸到牆角去。她鼻端何其敏銳,馬上嗅出一股今人作嶇的氣味,知道不是能吃的,一出手便打翻他手裡那碗湯,一攤烏水和幾塊黑爛的骨頭全潑到地上。
「你吃這什麼玩意兒?」她喝問。
可孤呆呆望著地上他的食物,猛嚥著不知是飢餓,還是羞慚,喉嚨裡發出咕嚕吞滾的聲響,半天才懾儒說道:「連署根都……都很難掘到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找著那一點,咱們村子很窮,大家沒得吃,老……老村長交代,」他一下哽咽起來,「他一吊死,大家就烹了他的內吃,可是我:我……」眼淚由那張照疫的小臉滔滔滾下來,「我不能!老村長幫我葬了爹娘,我……我不能吃他的肉,我情願挖溝渠泥巴裡的死蛇、死老鼠塞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