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吾人好陰毒的用心!他終於完全意會了,對付梅童是為了牽制厲將軍,他只恨自己一路來太少警戒,全沒想到伊吾人得了消息,抱著毒計,千里迢迢的尾隨而至。
杏樹林的一夥人,連同曲曲公主,在可孤帶了石像衝回來之前,早走得一個不剩。他是又急又驚又懼,收拾紅膘馬,在扶風一帶團團轉了幾天,也尋不出他們的下落。
末了,他覺悟到當今之計,唯有全速趕回西域大當,一來同將軍請罪,二來設法進逼伊吾。
那解救之道,必在伊吾。把人化做石頭,這樣奇詭的法術,一定和伊吾城中那造巨弓、大炮的奇人有牽涉,伊吾一國,全靠這個人在主掌大局,他便是摩勒兒國師,要救梅童,非找上他不可……如果梅童還有救……思路走到這裡,可孤心又痛了,擰著似的,一桌的胡餅、羊肉和葡萄酒,胡亂吃了幾日,都推開了。
才立起身,方纔那胡女一下搖過來,搶先捧起石像,瞟著可孤說:「大爺,我幫你捧回房間去。」還有些言外之意在。
「不必了,謝謝我自己來!」他好不解風情,一把搶回石像,當胸抱著。
「哎呀,大爺,」那胡女有些惱他,半調笑道:「你又不是那些頭上無毛的和尚僧侶,幹嘛老抱著一尊佛像不放?你不會晚上睡覺也抱著佛吧?」
可孤只瞧她一眼,也不搭腔,拖著沉重的步子過後院,回他房間去了。人家當「她」是佛像,也好,省得惹起一些不必要的疑竇。
然而,當他在暖融融的燈焰下,解開黃布,看著它,怎麼也不覺得它和那些泥塑菩薩一樣的呆板,即便它著來、摸來都像塊石頭,也不相信它真的已經失去了生命。
兩眼刺熱起來,可孤伸手去碰觸它,喃喃道:「梅童……」
他手裹起了一縷震動,微乎其微的,卻使他僵了,他發誓那顫抖的不是自己的手,就像是,幾乎是……這尊石像在顫抖。
是梅童在那裡面顫抖。。
他叫她,期望聽到她的聲音,心膽欲裂的把它抱人懷裡,沙啞著嗓子賭咒:「我會想法子救你回來,拚了一條命我也要救你回來!」
忽然可孤再不能讓它淒淒涼涼的,站在黑暗的桌面過夜,他想到那胡女說的話,堅傲的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寬了衣上床,把石像放入被窩,它依然有著纖細的腰……在那農家的棗子林,第一回抱她,第一次的接觸,便已經動心了,她為奶娘報仇,那股子烈性,滿腔情義之心,又使他傾倒;拚了命的救他,他不是傻瓜,他懂得那份情!
一隻手已不自禁搬上那石像,不,是梅童,梅童的臉,這麼冰冷,可孤心好痛。
指尖輕劃過冷凝的她的肩,她的眼,彷彿它們還愁蹙著,怪他在杏樹林護那曲曲,負她的心……如果那時候,他沒有使她負氣而去,也許她不會奔馬那麼快,她不會墜下山崖,她不會……化做石頭!
這麼一想,可孤心驚地掩住梅童的石像,明知道理不是這樣,他依然止不住全身的顫抖,許久激動不能夠平復。
六月邊城的夜裡,照樣寒人,他要它和他同床共枕……像給一口烈酒灌過了胸腔,他再度激盪得抖索起來,感覺到一股甜蜜,又一股酸楚。
這一生,也就只有這種境地下,他能夠和梅童伺床共枕了,他焉敢奢求什麼?這女人本來,本來就不屬於他。
可孤把梅童石像擁著,讓它扎痛他的胸膛,悠悠合了雙目。
☆ ☆ ☆
都還沒醒來,房門便給人砰地揖開,一口還帶點稚氣的聲音,中氣十足喊著,「天要亮了,大爺給你打水來了!」
隔著客棧層疊的院落和屋宇,遠遠大街那頭,依稀傳來初醒的駱駝聲。房裡,空氣還霧霧的,可孤從枕上仰起頭,望見小胡兒立在床前,他呻吟了一聲,彷彿抗議這小鬼一大早擾人清夢,然而是他昨兒個自己做這樣吩咐的,他打算早早的趕路。
小胡兒卻睜大一雙滾圓的黑眼睛,直盯著可孤床上,「要再打一盆水給姑娘用嗎?」他稚態可鞠地問。
什麼姑娘?這小鬼一早就神志不清一整條胳臂的酸麻他卻感覺到了,胳臂彎裡給填得滿滿的,是是一副溫熱的軀體,有個人在他床上!
嚇一大跳,可孤倏地翻下床。他沒邀請任何人到他床上,會是店裡那女侍自己跑來,堅決要他比較抱人睡和抱佛睡,那絕對不同的差別?冥冥中看不清她的模樣,又不便去翻弄人家,只得吆喝那胡兒:「丟開窗,房間太暗!」
木板窗子推出去,微薄的晨光下,可孤先認出的是那襲黃羅衣棠,然後,偎在枕上的臉,眉毛鼻子……他欣喜若狂地大喊:「梅童!」不是石像一尊,是個人,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忽一陣冷例的晨風撲了進來,他才覺得耳際涼涼的,已聽見那胡兒鬼哭神號地叫起來:「有鬼呀!有鬼呀!姑、姑娘變成變成」
一大一小都驚得呆了,同樣在這咒語裹似的,動也動不了,瞠目望著梅童一點一點的在轉變,一層一層的擬縮著,她甚至還來不及張開眼睛,便又化成了石頭。
又具砰地一響,一陣瘋狂的腳步聲跑出去,那胡兒奪門逃了。給這麼一嚇,從此他對於清晨床上的女人,多少會帶疑心病。可憐的孩子。
☆ ☆ ☆
祁連山下千里馳馬:永遠當頭一輪赤金的太陽,轟轟烈烈追著人跑,追過黃的大漠,綠的草原,風沙行人,千年百年。
然而這烈日,也有焚盡的時候,火屑漸漸落下去,堆成地平線上的暮雲,疊一層紫,一層紅,又一層黃。一下半天,可孤的紅膘馬跑出了百里遠,歇在這處水草豐美的牧地。
他掏銀子向草原一家牧民借了座小廬帳,急著要歇下,婉謝了進主人帳裹去享受熱騰騰一鍋燉羊肉,只接受一碗酪漿的招待,配上他自己鞍袋裹幾大塊灑芝麻胡餅,算了一餐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