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了!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紹東。約露僵立在那兒,大氣不敢喘一 下,就怕引來注意。天知道,和她一 起坐在公園談論見飛大樓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見飛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園啃麵包時,萬萬沒料到最後會來到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廳,和方紹東、方惟剛叔侄在一 起!
「既然沒事,我這就回 公司。」惟剛說,語氣仍然謙遜,但音調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羅庸使個眼色,羅庸立刻上前,佝腰對紹東道:「方老,我送您回 房間吧──中午幫您準備的干貝排骨粥,還溫在那兒呢。」
惟剛立在樓梯口,目送兩人一 級邁進一 級的蹣跚上樓,然後他回 身轉對約露。他那眼神,還留有一 抹受了傷的餘暉,荒涼的,落寞的,孩子似的悶悶不樂。看著他,約露心口上有個地方在突突跳動,讓她覺得痛苦,那是一 種抵抗不了的衝動──想把這男人當成孩子似的摟進懷裡,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瘋了!
「有些人真讓人覺得奇怪,」梅嘉一 把挽住惟剛,尖起鼻音開腔道:「方伯伯沒頭沒腦的跑出去,然後歪歪倒倒的回 來,後頭還跟了個女人,實在教人心驚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 不四 的麻煩!我以為是誰,這位不就是咱們社裡的翻譯小姐?平常兼兼差、寫寫稿那一 位?」一 口氣的尖酸,把約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動了。
惟剛卻說:「妳多久沒到公司,梁小姐現在是我們的文字編輯了。」他把梅嘉丟在後頭,逕自走到約露面前,問道:「老先生是妳送回 來的,梁小姐?
怎麼一 回 事?」
約露極力不去理會梅嘉的兩道眼針,吸吸氣,把午間遇見方紹東的始末,用高中寫周記那種簡潔感說一 遍。
惟剛蹙眉,甚是驚異。「他一 個人坐在公園裡?身子出現不適的現象?」約露點頭。
羅庸一 下樓,惟剛立刻吩咐他,「打電話給於大夫,請他下午過來給老先生做個診察。」羅庸顯得有些遲疑,惟剛向他保證,「不要緊,於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來,由我負責,他的身體有問題,不管他自己是怎麼說的,一 定要請醫師看看。」看來這個家,固執的人不止一 個。
羅庸去後,梅嘉走了來,又把惟剛胳臂攙住,嬌軀盡挨著他,惟剛挪一 步,她也跟著挪一 步,那股黏膩勁兒,方惟剛是怎麼呼吸喘氣的!
看梅嘉這副打扮,顯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剛的關係,豈止於論及婚嫁。
梅嘉睨著約露,打鼻子裡冷笑。「我說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動作也快,一 般人哪注意到公園裡一 個老人家?──不過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用那一 口童音講這些刻薄話,聽來更可恨。約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剛一 拋,臉上少了點笑容,口氣卻是甜蜜蜜的。
她說:「我得趕回 社裡,社長,您可以送我一 程吧?動作不快的話,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約露沒想到惟剛竟泛出一 陣笑意,彷彿也知道她這是存心和梅嘉別苗頭。梅嘉那張臉繃成什麼形狀,自然不必說了。
「我們這就走吧,」惟剛道,掙脫梅嘉的雙手,似乎也急著回 公司。他邊走邊朝大廳一 側的拱門喊道:「羅庸,我回 辦公室了,老先生你多關照點,有事打電話給我。」惟剛很是出奇的開了部驃悍的黑色吉普車,約露一 上車就後悔了。向他開口搭便車,不過想氣氣梅嘉,卻忘了自己和他還有梁子呢。此刻兩人同處在這狹隘的車廂裡,惟剛整個人突然就壯大了,像個巨人,威脅到她的存在。那股壓迫感,讓她每一 口呼吸,都覺得氧氣不足。
她想逃走,但車引擎一 吼,即向山下飛竄,有種要帶著她同歸於盡的味道。約露坐得僵直,把一 只魚形小錢包捏在手心。午間離開公司,就只帶了這只錢包。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她沒回 辦公室?
路上,約露幾次偷覷惟剛,他的側面凝注如石,沒有特別的表情。也許是專心在開車,也許是在想些什麼,總之,他沒說上隻字片語,沒問任何問題,更沒提到他們上午未完的談話,甚至沒再朝她看一 眼。
飛過車窗的景色,久看讓人怔忡,約露覺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她對惟剛屋簷下那個女人那麼介意?不明白為什麼方紹東對待兒子的情感那麼深摯,對待親侄卻又那麼俚吝?
不明白為什麼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刀一 般地劃在她心頭,愈劃愈深?***當晚,惟剛在公司未有半點延宕,八 時不到,便匆匆趕回 策軒。羅庸也不給惟剛探看叔叔,只噓聲告訴他,老先生服了藥,已經歇下。
他轉到書房,根本不理會時間,抄了話筒,直撥洛杉磯。
足足撥了兩個小時,那遙遙一 頭的電話,像拗不過他似的,終於是姍姍然接過了。
「老弟,老弟,」惟則那邊,不像睡裡被吵醒,但聲嗓又特別的懶慢。「你怎麼還是這麼不上道──這種千金一 刻的節 骨眼兒,你這電話有多煞風景!」
惟剛無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則,叔叔病了,不肯上醫院,你得回來想想法子。」彼端頓了頓,惟則卻縱聲大笑。「我前幾周才和老頭子通過電話,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車──你不會是在使什麼苦肉計吧?」
惟剛先駁了他的話。「坦克車包了一 層鋼,他可不會到處告訴人家他病了,」他隨即把語氣放認真。「我是說真的──今天下午於大夫來看過叔叔,我和大夫通了電話,他認為可能是神經系統或是腦部出了問題,得入院詳細檢查,可是憑我們怎麼苦勸,叔叔硬不肯就醫,我真是束手無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