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堂兄吟哦了一 聲,總算說了,「老頭子還是一 副拗脾氣,可是──」他又一 頓。「他要是不聽你的,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惟剛明知惟則是閒散性子慣了,但是叔叔的健康問題茲事體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來。「無論如何,你務必要盡快回 來──不單是為了叔叔的身體,我告訴過你了,他一 心一 意要把公司大計交給你,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惟剛警告道。
惟則又是一 陣大笑。「你以為我不知道?──老頭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過是吃吃閒飯罷了。」
「恐怕你再也沒有吃閒飯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 月,聽到沒有?十 月!他要你回 來!」這回 ,惟剛說得十 足的嚴肅。
電話那端,不住唉聲歎氣。「就不能饒過我嗎?我對搞生意壓根兒沒有天分!」「你那不叫沒有天分,那叫裝傻,」惟剛駁道:「惟則,老大──」他的口氣又是一 降。「叔叔這回 是來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 再表示要交班,這麼大的一 份家當,除了你,是沒有人背得下來的。」
他說得苦口婆心,惟則卻是嗤之以鼻。「這麼大的家當,老頭子說了又說,全仗你死去的爸當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見飛不會有今天的場面。」
方紹東的確常這麼提到,但方紹午死後,胼手胝足的苦勞卻是紹東一 個人的。惟剛只是苦勸,「在美國這麼多年,能玩能鬧的,還有什麼不足?既然不打算把書念完──」惟則輟學的事,惟剛是一 直不敢稟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 來吧,我不信國外還有什麼新鮮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 端沉默了片刻,隨著乾笑了起來。「這倒是真的,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滿街望去的豆芽菜,漸漸教人覺得膩了……」
在掛下電話之前,惟剛格外語重心長的追加一 句,「他盼望著你,惟則。」惟則歸不歸,他卻是沒有把握。惟則素來嬉笑怒罵,他的心卻始終不知托付在何處。惟剛往椅背一 靠,望著橄欖綠的對牆,牆上懸著一 幅家庭合照,鑲在精巧的雕花木框裡,泛著年代久遠的暈黃色調──照片上的中年夫婦便是叔父母,稍前一 對約莫六 七 歲的男孩,一 個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著怯怯的笑容,另一 個則是惟則,被他端坐椅上的母親摟在膝上,一 臉的笑意爛漫……惟剛直到七 歲那年才瞭解,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娘親,他沒資格喊她一 聲「媽」,那是惟則的專利,他沒這福分。她一 再告誡惟剛,可歎他總是迷惘,怎麼也學不會,跟著堂兄人前人後喊著媽。
她終於冒火的那一 天,把他拎到房間,擲下一 張照片對他說:「我不是你媽,方紹東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紹午和江穎秀才是你爹媽,以後別再認錯,也別再叫錯!」他被罰坐在床前,噙著眼淚,捧住相片,背誦自己的身世來歷。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 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間,他是那時才覺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澀。一 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對巧克力有好感。
往後,惟剛斷斷續續聽到雙親之事──他父親車禍死後不過數月,他母親和嬸嬸恰巧同一 天進產房,嬸嬸順利產子,他母親卻困難產,百般掙扎生下他後,血崩而死。親娘與嬸嬸,自此以後,他是分辨得異常清楚了。
其實,嬸嬸也不曾虧待他,吃的用的,樣樣周全,又有哪樣落於惟則之後?只不過她對他的態度總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 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孩子,他們之間永遠也不會有母子情分──是以她從來也不摟抱他,牽他的手,撫他的腮幫子,對他親暱暱噓聲「乖兒子」。他和惟則一 起上學唸書,她總挨在兒子身邊,一 筆一 劃教他寫字,惟剛便只能一 邊獨坐,一 筆一 劃自己練習……童稚與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沒有安全感的,學校優秀的成績捧回 家來,也乏人問津。
到了十 五 歲的暑假,惟剛隨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廠房上下總有幾百人,他是最年輕的一 個,也是最賣力的一 個,每在線上理頭做事,一 句雜話也沒有,什麼工作交下來,轉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聰明,凡有不懂,工人師傅都樂意教他。
一 個半月下來,叔叔親自把薪水交給他,往他肩頭那麼一 拍,好像他是那個男子漢。廠子─班同事,更特意為他請了桌歡送酒,約好寒假再見面。那是他有生以來體會過最濃的人情。
惟剛的人生從此有了立足點,嶄新的意義鋪展開來,他不再斤斤於叔父母的冷落。這十 幾年來,除卻依然是那份寄人籬下的孤涼,他始終就像當年的十五 歲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沒有犯錯出岔過,不是沒有虧心慚愧過,但從來做人做事,沒有一 天是不明不白的混過,所以──憑什麼有人不明不白的責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對他有養育提攜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論老人家如何對待,他也未敢有半點計較,但那梁約露衝著便說恨他,無端的蠻橫,拿的又是什麼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這話一 出,惟剛原有的那點好奇、那點趣味,一 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憤慨,一 時間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許她胡說這些毫無道理的話。他想低頭用嘴堵死她那兩瓣花苞似的,小小飽飽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裡,一 條嬌嬈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剛身後……不及行動,他已倏然旋過椅子,一 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驚叫著滾倒在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