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剛歎氣,這一 點他是做得到的,他本來就不願傷害梅嘉。
他回 房昏沈沉躺到天亮,赫然想到今天他得赴大阪和日商ToDo簽約合作開發旅遊精品的業務,十 二 點的飛機!
他才躍下床,羅庸就來敲門,說是老太爺一 早發現惟則沒有回 家,很是氣急,要惟剛立刻去找人。惟剛匆促收了行李,趕到公司,多虧了施小姐的能幹機伶,不到半小時便查出惟則的下落。惟剛遂在趕赴機場之前,先繞到飯店去尋他堂兄,羅庸也跟了來。他足足花了五 分鐘的功夫,才把他堂兄的門給敲開。惟則著了棉白背心,杏子紅的短褲,眉眼間還爬著惺忪的睡意,他甩著一 條茁壯的手臂,好像是把膀子能睡僵了。惟剛跨入房間,即嗅到一 抹旖旎而詭異的香氣,不該屬於這裡,卻又在這裡。他左右張望,一 望見床榻,頭顱內轟然一 響。
床際上那擁著粉橘色厚茸茸被毯的,不正是他朝思暮念的女孩嗎?
約露!
惟剛覺得整個腦子充塞著核彈爆發的蕈狀雲,渾沌無法思考,一 切是反射動作。他一 把揪住惟則怒吼,「你把她怎麼了?你把她怎麼了?」
「嘿,老弟,你瘋啦?」惟則訝然叫道,掙扎不開。
「她怎麼在這裹?你對她做了什麼?可惡,你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惟則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幸賴門外的羅庸趕進來,幫著把他發了狂的堂弟給拉開。他避向後去,說道:「冷靜,老弟,我沒對她做什麼,昨晚我在大廳碰見這女孩,她喝醉了,神智不清的,酒會又已經散了,找不到人處理她,我只好把她帶上來,讓她睡一 覺再說──情況很單純,什麼事也沒發生。」
床上的約露早被這一 陣喧嚷驚醒,抓著毯子坐起來,似懂非懂茫然望著眼前三 人,駭異程度絕不亞於惟則。
惟剛一 箭步跨過去,把她從床上拖下來,不分青紅皂白便往外拉。「走,約露,我送妳回 家。」
約露像具布娃娃似的被拽到了門口,才霎時清醒過來。一 清醒心頭便是一絞,想起惟剛與梅嘉郎才女貌的婚事,她含恨地、賭氣地用力摔開惟剛的手。
「方社長,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回 家。」
「約露─」惟剛又急又怕,伸手又是拉她,她卻一 閃,躲到惟則身後。惟剛的面色紫漲,忽騰騰望向堂兄,火氣再度攻向他。
「惟剛,這位小姐不會有問題的,你還要趕飛機。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羅庸一 邊勸─邊拉,硬是把惟剛架出門去,又掉頭對房裡喊,「老大,我一 會兒上來接你,老太爺在家裡等著。」
惟則揉著被堂弟擰青了的胳臂,吁一 口氣,上前把門關上。他回 過身,與約露隔了一 道段落對望。那張在冷氣房初醒的臉蛋粉白粉白的,一 雙眸子艷炯炯,黑裡透著晨霜般的光。身上只一 衫底衣,卻沒有忸怩的遮掩,只是莊重,嚴謹地肅立在那兒,像那些個希臘女神像,再是身無寸縷,也是尊貴俱在的令人不敢狎玩。
「你剛剛對惟──社長說的,都是真的?我醉了,我只在這兒睡了一 覺?」她鎮定地問。
「句句實話──昨晚我見妳傻傻站在樓梯上,話也答不上來,這才把妳架上來,讓妳歇一 夜再說。妳一 躺,就開始打呼,我自己也累壞了,倒頭便睡,一 覺就到天亮。」惟則這輩子是從來不需要向人費唇舌解釋什麼的,但這女孩立在那兒,等待他的回 答。她臉上那份專注端凝,有種姿色所不及的美麗,突然令他敬畏,令他必須以禮相待。他不是個欠禮數的人,但也從來也沒按過禮數做人。
「我睡覺才不打呼。」約露傲然回 道。
「哦,妳打呼的,而且還響亮得很。」惟則攤著手說。
約露重重看他一 眼,也不再駁斥,抓了她那襲披在椅上的緞藍禮服,逕走入浴室穿衣。片刻後她出來,向惟則道謝,並且告辭。
「讓我送妳回 去。」
「不,謝謝,我自己回 去。」她婉拒。
「可是妳──宿醉剛醒,還是讓人陪妳回 去比較好。」惟則說得誠懇,約露躊躇了一 下,忽然疲倦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我不能再麻煩您了。」她扶著疼痛的鬢,喃哺說。
她是宿醉剛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剛,想起自己的縱酒,甚至有這荒唐走失的一 夜,她生命裡有些東西遺留在惟剛那裡,從此再也收不回 ─往後的她,又該如何自處?
她淒惻地垂下淚來。
「嘿。」惟則走過來,伸手輕輕搭在她肩上。
約露卻霍然起身。
「謝謝你昨天晚上的幫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後一 次鄭重道謝,旋即離去。惟則覺得她走得像一 片雲,挽留不住。
***兩天後,他去尋雲。他總有一 種把握,沒有他挽留不住的東西,即使是一片雲。他在外頭無往不利,在見飛自己的地盤那更不在話下,三 兩下功夫即把約露的種種打聽清楚,甚至仔細到知道這天中午的一 點鐘,她會在哪塊站牌下出現。
他把車開到那個站牌去。
約露見到那輛黑色吉普,虎虎地、騰騰地駛到她面前,車身一 股熱氣漫向她,是她熟悉的,愛戀著的惟剛的氣息。她的面龐在陽光下緋紅起來,立在那股熱氣中,探望車上的人。車上一 個體態修長的男子,穿一 件寬鬆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鏡,笑吟吟望著她。呀,不是他。約露一 悟,心情由緊張而鬆弛,然後沉澱下去。一 抹微微的失意湧上心頭。
但是車上的方惟則先生照舊吸引著她,他斜倚在方向盤上,眉目舒展,在熙來攘往的社會,有股幾乎令人驚訝的優閒,就像他吊在抬頭上的墨鏡,蕩呀蕩地無所謂。如果她也能,也能有這麼一 分半毫的無所謂,約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無聲的召喚中,上了他的車,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 口清涼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