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空氣爽涼,而方惟則的笑臉更是怡人。
「很高興妳身上沒有酒味了,」惟則調侃道,在頭上方的車鏡,瞥見約露臉上染了一 抹飄忽的紅暈。他又笑道:「那天回 家沒有麻煩吧?」
「還算順利。」約露輕歎一 下,回 道。好在媽信了她和同事歡慶過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節 。唯有身上一 股濃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兒來的,她自己也說不出個名堂。惟則卻已經在眺望逶處的天空,不理會那天的事了。他是個不喜歡回 頭的人。「陽光真好,溫度適中──」他歡聲道,話頭一 改。「妳知道嗎?大屯山常有老鷹俯衝下來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氣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現在情況如何?」他把方向盤一 旋。「也許我們該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 點趕到士林採訪一 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變。
「這位教授有比妳的自由重要嗎?」工作有比快樂重要嗎?屋子裡沒有陽光,我們應該到戶外;大街太擁擠,我們應該到山上。」
約露知道他說的是一 些似是而非的論調,可是這些話在身受牽絆的人聽來,卻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過仍然一 徑搖頭。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則。」
「方先生,我不能對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妳為什麼老是說不能?」他質問。
人生條件不同的人,說的是不同的話。約露卻沒有答辯,只是微笑。
「叫我惟則,拜託──不要讓我求妳。」他不看路,看著約露,老練之色全不見了,小孩似的,軟化人心的神情,很純,很真,沒有人抵禦得了。
「好吧,」約露輕吁一 口氣。「不過只以私下為限,而且──我現在真的必須趕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許不比快樂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連快樂也沒有了。」「對於意志堅決的人,我們是必須尊重的。」惟則洋腔洋調的笑道,加快了那麼一 些車速。
惟則把約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條街巷,車停在街口一 樹鳳凰花豐茂的紅蔭下。兩個小時後,約露謝別訪問對像出來,見到人車竟還在蔭下,車身都被紅簌簌的花蕾覆滿了。
黑色吉普車在綠殷殷的陽明山道上馳騁,像一 匹不願辜負草原的野馬。他們果然來到黃昏的大屯主峰,四 方的山頭都成了兩面人,一 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 面蒙上神秘的暗紗。約露沒看到老鷹,只瞥見遙遠的淡水河。惟則卻喊了起來。
「看,老鷹飛來了!」
「在哪兒?」
「來,我指給妳看,」惟則站在約露身後,雙手扶住她的肩,臉靠在她腮下,一 手指向天,像發誓的情人。「在那兒,」
「哪兒?我沒看見,」約露把頸子引得長長的。
「沒看見嗎?就在那兒呀。」惟則的聲音壓得極低,臉孔挨得極近,他說話的口氣呵在約露的耳根子上,溫熱而潮濕。約露站直了不動,他用發誓的那隻手把她的下巴扳過來,兩人的嘴唇只有一 發之隔;是會觸電的那種距離,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種距離。約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後,她掙脫了惟則,跳到一 邊大笑。
「好哇,你騙我!根本沒有老鷹。」
一 股山風,吹亂了惟則服貼整齊的頭髮,他徒勞地把頭髮撥回 去,咧開一口白淨的牙齒對她笑。他的臉一 面在斜陽的酒色下,另一 面蒙上神秘的暗紗。
惟則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鷹而已,還有其他許多許多東西──天母喝小酒,美術館賞現代畫,雲采餐廳看萬家燈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兒挑古董耳環!
他不像闊別這地方五 年的人,他像是從來沒離開過。他對這地方瞭如指掌,他對女人也瞭如指掌,他對人生所有幸福快樂的事都瞭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給了約露,解了她的謎。她認識他五 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優雅的節 目。她倒有點像朵養在香精裡的玫瑰,除了濃厚馥郁,沒有其他的味覺了。***惟剛坐在東京往台北的班機上,咒罵航空科學的落後。科學家的進度追不上影片製作人,誰不知道「企業號」上的光波輸送室是多麼有效率!還有呢,中國古代道長的那把拂塵,不也是往上一 揚,就可以一 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還在這裡坐飛機!
在日本的五 天,惟剛比一 具被封在棺木裡的百年吸血鬼還要急躁、還要陰鬱、還要憤怒。他要回 台北,他要回 台北,終日他的腦子就這麼嗡嗡響個不停,養了一 窩蜜蜂。他開了會,他簽了約,他參觀了工廠,他周旋了眾人,最後地上了飛機。但是飛機飛機,可恨可惱如此不濟。
不是飛機不濟,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經遲了。遲了,遲了,他知道遲了;他的直覺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飛到約露面前,去確定,去挽救。
所以當飛機好不容易從異邦飛抵國門,而他好不容易趕回 了台北,頭一 個衝動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約露。要不是時間晚了,要不是顧慮著會打擾了梁母,嚇著約露,他一 定去了。惟剛充滿挫折地吐一 口氣,重重掉了頭。
回 到策軒,是夜裡十 時了,偌大的窗戶透過歇息了的黯黃燈色。他疲倦地邁上台階,卻聽見廊側那一 頭,傳來喁喁噥噥的人語。
他把皮箱擱在門邊,好奇地踅過去。草坪上兩個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兩個人的對話,更聽得清楚。
「喏,北極星在上頭呢。」
「真的?」
「來,我指給妳看。」男的靠了過去。
「不要!你又要騙人,你頂愛騙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別開,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