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扔下相片,把臉埋入手掌心,無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麼?指責?咒罵?這樣的復仇,未免太廉價。敢情她還能像那古代的俠女,衣袂飄飄,提劍去為親姊雪仇?八 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飛煙滅,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尋得此人,得報此仇,破碎的家裡還能再回 來什麼?
何況她沒有劍,只有母親。父親死前以驚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對她說:「照顧妳母親,否則爸爸不會原諒你!」
從那時起,她從小女孩變成了大人。
約露猛地坐起來,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這個人,不想再見到他、再記得他、再讓他挑起記憶、再讓記憶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廚房,搜出一 盒火柴,決心讓這張火里餘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火焰伸出小舌頭,才剛觸了相片那麼一 下,約露又狹然把火拿開,飢渴的小舌頭顫著,旋即死去。四 周又是一 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 房間,相片又放回 糖果盒,收入櫃裡去了。不能把姊姊最後的樣子毀了,她這麼告訴自己。
深宵時分,約露躺在床上,望著映在粉璧上間淒淒的目光,一 遍遍重複──把今天忘了,把過去忘了,一 切統統給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緬,不要再憤怒,不要再傷心。她下定了決心。
一 個人的決心,有時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約露到見飛大樓,總算有了深刻的體認。
一 進編輯部,就碰上總編慕華。
「約露,妳來得正好,」慕華挽住她的手道:「我們剛收到紐約最新一 季的服裝資料,勞妳看看。」
三 個月前,慕華找她為雜誌社編譯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雖然不是正式職份,每月萬把塊的稿酬,對家況也不無小補。
她在入口處一 個位子落坐,審閱起那批資料,今夏預定推出的一 系列粉領族服飾專輯,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風華」雜誌自轉型之後,摘下一 般女性雜誌濃妝艷抹的面貌,轉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報導,外界評價極高。
據說這是現任社長的手筆。
「風華」有位才氣縱橫的年輕社長,約露早有所聞,她卻不知道一 個人可以被愛戴崇拜成那個樣子。辦公室一 干女職員,從他事業上的雄才大略到他當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襪子,都可以成為話題。好像在這群女人心目中,只有她們社長是天下一 等的男子,外頭十 個男人加起來,都及不上他的一 根腳趾頭。
約露到見飛的次數有限,還沒機會見到這位顛倒眾生的人物,好奇心一 直都在。她伏案兩個小時,完成一 份大綱,然後到後頭去與慕華做點商量,正要回座,忽然見個身形高大,穿件鐵灰色翻駝毛領夾克的男子,推了玻璃門閒閒踱進來。在門側整理信件的工讀生,一 個轉身,不意和他撞上,他忙伸雙手扶住她。
「小心,」他說,放開她,上下打量她,臉上蘊著笑意。
「哪來這麼漂亮的運動衣呀,舒妹妹!」他用一 副任一 個女人聽了都要頭暈貧血的低沉噪音問。小妹拉拉桃紅上裝,害躁地回 答:「校慶嘛,學校發的。」
「妳穿來很搶眼。」他笑道。
小妹臉紅了。
他一 回 頭,對門外路過的某人喊道:「孫小姐,銷假上班了?」
對方應了聲。
「做了媽媽,還是風姿依舊呀。」
這話引來一 陣嬌笑。
約露覺得兩鬢熱脤冷縮,一 雙手忽冷忽熱。
是他!昨天她連追了七 層樓,遍尋不著的……痞子!如果世界上有這麼多巧合,人生就沒有所謂的命運了。
她知道她咋晚下了決心,可是現在,現在就在她前方幾步路外,那個人站在那兒,嘻皮笑臉的,顧盼自得的,和全世界所有女人打情罵俏。這人似乎專對女人下功夫。她捏起拳來像握了把刀。
他回 過頭,瞥見約露桌上的文稿,順手抄起那份大綱,煞有其事地看了起來,隨後又動手去翻弄上頭的資料。
約露只感到一 股憎恨的血潮直往腦門沖,兩腳套了風火輪「咻」地掠回 位子,劈頭便對他喝道:「請別亂動桌上的東西!」她這輩子對人說話沒這麼兇惡過。他抬頭看她,以極小心的動作,把東西歸回 原位,臉上是好幾分詫異之色。約露心裡冷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捧他的場。
「這裡是編輯部。」唯恐不知似地加上一 句。業務員跑到雜誌部門來做什麼?隱約中,她想。
他慢吞吞回 答:「我知道。」
約露兀自一 臉嚴霜逼視他,就算昨天還有懷疑,現下也絕對可以肯定了。那張臉,眉毛眼睛,如假包換是相片上同一 人。
「呃……對不起。」他像突然發規該道歉似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換得回 我死去的姊姊嗎?約露心裡尖叫。
「你姓方,是不是?」她洶洶質問,沒有察覺辦公室的氣氛變了。她只想殺人。決心?去他的!
他又是一 怔,好像沒想到有人會這麼問他。他略帶遲疑地點點頭,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卻放鬆下來,一 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醞釀出來。
「妳……認識我?」他試探地問。
「是!」她憎惡回 道,隨即又否認,「不是。」
他對她的態度似乎不以為意。「請妳做個決定──是或不是?」
他那口慢條斯理的低沉調子,不知怎地,使得約露的雙頰燎燒起來。「這一 點都不重要!」「那麼,什麼才是重要?」
約露痛恨他那種像在尋她開心似的口氣,她想咆哮,不許他用這副腔調對她說話,她想門外忽起了一 陣騷動,一 名粗碩的漢子闖了進來,直衝著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這樣把我炒了,我替見飛做牛做馬好歹也十 二 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