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露沒來由地一 陣心酸。
她放下皮包,走向前去。「今天是以霏生日,我都忘了。」
她喃喃道。
這可真像小說情節 ,不偏不倚在姊姊冥誕這天,碰上害死她的人。但是小說情節 不會在見飛七 樓嘎然而止,如果由她來安排,她會讓自己在大廳截下那個人,啐他滿頭口水,再把他推入那部電梯,讓電梯一 路墜下十 八 層地獄。
月凌把蛋糕盒子打開來給約露看。她收回 思緒,湊近去端詳。「是在巷口買的嗎?」才只一 瞥,便嚷了起來。「羅斯福路?妳到羅斯福路去買蛋糕?」
她母親接著雙手,解說道:「巷口那家沒有布丁夾層的,以霏喜歡布丁夾層的。」「媽,」做女兒的一 臉不以為然。「妳為什麼不提醒我,讓我從外面買回來呢?外頭又是風又是雨,一 個大意,身體又鬧出毛病,很麻煩的。」
「看著今天精神還不錯,老在家坐著也挺悶的,這才出門,不礙事的。」約露歎口氣,瞄瞄璧鐘。「不早了,我換個衣服就去弄晚飯,吃過飯,我們再……」她喉裡一 陣哽塞。「替以霏慶生。」
於是,約露淘米炊飯,清炒一 把綠椰菜,母女倆就一 鍋雞湯,簡單吃了晚飯。飯後,約露裝作性致勃勃問道:「我們在哪兒切蛋糕呀?」
她們決定還是到以霏的房間去。她們幫她插上三 支臘燭。
燭光亮了,母女倆卻沉默下來,氣氛變得低沉。
約露陡地一 跳,喊道:「我們不唱生日快樂歌了,以霏老說這條歌怪聒噪的。」以霏沒這麼說過。
約露代把臘燭吹了,頃刻即滅的燭光,飄出一 抹煙白,約露心裡有點痛,也不敢有任何表露。匆匆切了四 份蛋糕,兩份擺在空位子前,看來更淒涼。
她吞一 口蛋糕。「這布丁好香好甜,媽,妳這趟路算沒有白跑。」語氣是嫌誇張了些。月凌點點頭,神色卻有些恍惚,約露發現她是在傾聽後頭鄰家的喧嘩。那戶人家同樣有雙花樣年華的女兒,只要姊妹倆在家,總有鬥不完的嘴,扯不完的笑話。哪家姊妹不是這樣?「哦對了,媽,告訴妳唷,」約露試圖引開母親的注意力。
「明天我還得到見飛,慕華有份資料要我整理,可能要忙上幾天。」
她談到一 些工作上的情況,碰上那人的事,絕口不提。實則母親並不知道有這麼一 個人的。
末了,她手拈著叉子,看著母親。「妳一 個人在家沒有問題吧?」
月凌回 過神,搖搖頭,拍拍女兒的手,對她微微一 笑,笑裡依然有著那抹去之不了的淒側,好像她這一 生再也快樂不起來了似的。每見到母親這般的形容,約露就起淚意。從前的母親是那麼美麗和悅,和眼前這個恍惚且憔悴的女子判若兩人。八年前她接踵失去愛女和丈夫後,昔日那位人生過得安逸滿足的梁師母,就再也不是她了。幸福的女人,是最禁不起打擊的。
吃完蛋糕,約露又和母親聊了片刻,見她漸有倦意,更催促她上床安歇去。約露把廚房和桌面收拾乾淨,回 自己房間,在燈下默然凝視桌角一 幅檀木框成的全家福舊照,畫面上的父親──在省中被喻為才子的梁老師,依稀一 張爽朗的笑臉。約露的胸膛又被一 只手一 把揪住。哦,為什麼她始終習慣不了這種悲痛的感覺?父親是個性情激昂的人,向來大喜大悲。賞心之餘,眉飛色舞;不平之餘,氣憤填膺,高興與不高興,比四 季變化還要鮮明,這或許就是他喪女不到一 年,即跟著撒手去了的緣故吧,約露閉眼哀戚地想。
昔日省中同學課餘總愛找梁老師打球,年近五 旬的他,換上球衣,和一 群小伙子打成一 片,滿場飛奔大笑,但是以霏死後,他整個人變了。春天那個學期,他在課堂上教書,提到長女的油彩天分,突然掩面痛哭,把一 班學生嚇呆。
勉強上完那學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後,他鬱鬱以終。
至死都不知道即將大學畢業的愛女,何故突然自殺而死。
沒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記裡,像珠寶藏在珠寶盒裡。割腕之前,她一 把火給燒掉,準備一 起帶走似的。只讓約露在灰燼裡找到幾片殘頁和半張焦黃的相片,然而就憑這斷簡殘篇,約露便肯定有個人和姊姐死,脫離不了干係。
約露起身走到櫃前,推開底層抽屜,從什物中翻出一 只小糖果盒,捧回 桌前。她慢慢啟了盒蓋──躺在盒底的那殘存的日記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葉子。她把相片挑出來,左半邊的畫面燒去了,只約略可見到姊姊立於中央的輪廓,相片的右半邊則仍完好,那年輕人的半身影像,黃暈暈的,還是清晰。
大學生的模樣,一 雙有力的眼神,目不轉睛看著鏡頭,看著約露。
這麼多年,相片上這個陌生人,成了約露最憎恨,卻也最熟悉的人,數不清多少日子,她帶著滿腔烈火看著相片,看著他,在心裡譴責他,詛咒他,痛罵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細,如此熟悉,恍惚間覺得他是活的,會呼吸的。他回 眸看她,那雙眼睛彷彿轉動了起來,那樣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見飛大樓看見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麼也沒想到會有親眼撞見這個人的一 天,但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一 場追逐徒勞無功,她隨後被女警衛組長「護送」下樓,也只知道他是見飛新莊工廠的業務員,此外,一 無所獲。
九 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後,一 行姊姊的手跡。
八 年前,約露已經知道這姓方的男孩便是禍首,八 年前,她也曾經想要找出此人,同樣一 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