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約露眼中,母親的神情是那般安詳慈婉,她的眉心或籠著一 縷縷淡淡的悲傷,但昔日裡的淒苦之色,卻已全然不見。
「媽!」約露不禁投向母親,去貼燙慈懷的溫馨。
月凌擁住女兒,雙眼隱閃著淚光。人生像廊下那鐵鑄風鈴,沉寂許久之後,又在風中疏疏朗朗重新吟唱起來。哦,是的,夫婿與愛女是她一 生永難忘懷,但是即使已為人妻、為人母,還是要歷練多年的掙扎和苦思,才又成長,活出自己。
「為了以霏和爸爸的事,我一 直痛恨惟剛,」約露離開母親的懷抱,悄聲說出。「後來才發現──那只是武裝,我──我喜歡他,我愛他,我控制不了對他的感情,可是卻沒辦法把他傷害以霏的事放過一 邊。我覺得對不起姊姊,也無法原諒他。我感到好矛盾好痛苦,我恨命運,為什麼命運這樣作弄我,給我安排這樣的人生!」
月凌替約露整了一 下凌亂的鬢髮,扶著她俊巧的雙肩說道:「妳知道妳跟妳姊姊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她執著,而妳懂變通,妳有彈性;她總一 直線的走,而妳卻能找出許多通路。命運不是天生注定的,命運不作弄人,是人自己作弄自己,是人的性格,人的想法,人的做法,形成了自己的命運。妳姊姊、妳爸爸一 生被性格牽引著走,執拗不變,那才叫注定。」「媽,」約露揪著母親的手,無助望著她。「那麼我該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一 切──愛也不是,恨也不是,像在高空走鋼索,無論進退,都是死路一 條,我好痛苦!媽,告訴我,到底我該怎麼樣」
「約露,別人給的意見再多,那都是別人的論斷,妳的抉擇,必須妳自己裁定,媽只能告訴妳──認清自己,認清對方,當那個無怨無悔的決定出現的時候,妳也就找到了正確的方向。」
***那個無怨無悔的答案,又是在何處躲藏呢?約露心想。也許是要把腦子絞盡,把心腸剖開,把秋水望穿,把雙鞋踏破,甚至去向施小姐苦苦哀求,於是喜出望外的拿到一 紙簡陋的地圖,於是在入秋的黃昏,憑圖去穿過關渡枯黃的草澤,尋找那座偏僻的岸邊小屋。約露小心繞過濕地裡成叢的蘆葦,一 雙麂黃短鞋全被泥濘弄污了。或許她對惟剛的感情,依然是分辨不了的謎,可是她的心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清晰明淨的了。
***如果約露依然分辨不了她對惟剛的感情,惟剛卻終於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深愛她了。河口漲潮了,水鴨在遠處的江波上浮沉,惟剛眼前的一 處沙洲,卻有一 只翠鳥棲在茳茳鹹草上,一 瞬不瞬地注視水面,準備捕魚──那種專注,那種忘我,便像約露對他。從一 開始,約露就像睹了咒一 樣的在懲罰他、作弄他、煎熬他,她的全面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眼中沒有別人只有他,就連惟則也奪去不了她的心!從來,從來沒人對他這麼在乎!這麼專注!只有她,她整顆心像植入了他體內,她整個人是與他膠著在一 起的,她是他的。
約露讓他神經戰慄,讓他心魂震盪,他因為歉疚而憐惜她。因為她對姊姊的忠誠,對他的敢恨而激賞她,更因為她之屬於他而愛她。他從小一 身伶仃,從未擁有過什麼,而約露,約露是他唯一 曾經的擁有。
而不管是擁有與否,這一 生他都忘不了她。
草莖上的翠鳥,陡然撲向水面,宛如一 首飛行的詩,啄了食倏忽飛去。惟剛自小屋前方的木板道上站直了身子,把雙手插入褲袋。他穿著卡其布長褲、白背心,外罩一 件欖橄綠大襯衫,在秋色中臨風飄然──那形影卻是孤獨的。
約露看了一 陣酸楚,輕悄悄走向前去。築在水面上的木板道吱咚作響。佇立在那端的青年男子回 過身來。
目光交接的那一 刻,兩人都明顯地凜然一 震。
「約露……」他的嗓音和他的臉龐一 樣,憔損得令人心疼。
老天,我恨這個男人!約露立在那兒,激動得抖瑟。
惟剛緩緩向她走來。「妳怎麼來了?妳怎麼找到這地方的?」
她恨他把她的人生變得覆水難收,恨他對她竟有那種摧心折肺的力量,恨他使得她無法好好過一 天日子,倘若沒有了他……「我是來找你算帳的,方惟剛,」約露凜若冰霜對他說:「你究竟要騷擾我母親到什麼時候?老趁我不在家去找她,帶她去吃燒臘,慫恿她和你到河堤散步,幾時還大老遠載她跑去逛故宮!你到底是什麼居心?你企圖要大小通吃嗎?這真的太過分了!你這樣玩弄女人!你不知道有了我,就再也不能有別人了嗎?」「約露!」惟剛喊道。
她撲進他懷裡,一 把勾下他的頸子,她的淚和吻氾濫他滿臉。她在夢中透骨相思的惟剛,那眉宇、那鼻唇、那下巴,甚至一 頭濃髮,彷彿今天都要一 一吻夠、摸過、愛夠!惟剛雙手環住約露的腰身,一 邊吮吻她的皓頸,一 邊呢喃,「妳是來復仇的,妳是來折磨我的嗎?妳永遠也不放過我嗎?」
「我是,我是,我是,」約露含住他溫熱柔軟的雙唇,回 道:「如果你不用你這一 輩子、這一 條命來愛我,我永遠也不放過你!」
海口來的東北季風,蕭蕭颯颯穿過紅樹林,和兩人灼熱的激情形成了強烈的對流。惟剛抱起約露,走過木板道,踢開木屋的小門。
霞光初消,夜色像一 面溫柔的簾幕,籠住沼澤區。小屋裡幽暗不見光影,約露被放到一 張只鋪了一 層薄墊的硬床上,她卻什麼也不在乎,她體內有火在燒,她的肌膚起著一 陣一 陣麻麻蕩蕩的感覺。她聽見惟剛把門關上,他走回 來,在漆黑中伸手摸索她的臉,她的臉早滾燙得像只剛煮熟的蛋,但他的一 只手更是灼烈得好比北投的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