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楓葉荻花的深處,起了一 座嶄新的墓園。他戴著墨鏡,頎長的身段,穿一 襲墨黑西服,肅穆得就像墓道兩旁的松柏。
他把兩手插在褲袋,佇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沒有人敢趨前去驚動他。
事實上,參加葬禮的來賓亦多驅車走了,墓園裡所剩,只是幾名見飛的員工,正忙著善後。瓷青色的天空,偶劃過烏鴉淒厲的叫聲,但是,惟剛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淒厲和怨尤的情感了。
紹東在病床上和惟剛相認之後,便陷入昏迷,不到一 周即溘然長逝。他的遺囑裡,夾帶了一 封給惟剛的書簡,三 千字的長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紹東的墓前,惟剛也能一 字不漏的默頌出來。
是的,他是紹東的親生兒子,父子倆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倆都負著沉重情義包袱,唯恐虧心,唯恐負人。所以,紹東忍將親兒換兄子,三 十 年含悲不肯相認,而他的寵溺惟則,是待人以寬,苛待惟剛,是律己以嚴……而秋瑚,這個曾因惟剛喊她一 聲「媽」而責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將如何呢?
惟剛浩歎。撇下這些狹隘、偏執和執著,他見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劃下一道道人的運程。他不再對父母有怨懟,卻決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狹之路,就像他不再像從前一 樣,恩義負擔太重,不知選擇,一 味退讓,險險讓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約露。
惟剛抬起頭,石板道那一 頭,站在一 叢黃菊旁邊,約露是一 襲黑白千鳥格套裝,正和惟則談話。惟則又恢復他瀟灑隨興的衣扮了,寬鬆的黑絲料衣褲,襟上藏青色的領巾,隨風飄拂。
約露觀察他,他的兩頰是瘦塌了點,但精神還是好的。她和聲問他,「今後有什麼打算,惟則?」
「也許到瑞士去遊湖,也許到巴塞隆納看鬥牛,到處走,到處逛,」他輕笑一 聲。「妳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剛的老子,」他及時改口,又是一 聲乾笑。「老頭子待我是很優厚的,我還是見飛的半個老闆,不過事業我是搞不來了,全權交給惟剛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頭子留給我的,夠我吃喝了。」
約露點點頭,兩人緘默了,惟則忽然沙著嗓子喊她的名字。「約露。」
她抬起明眸。
「妳為什麼不恨我?」
「為了以霏嗎?」約露問,旋搖搖頭。「不,我不恨你,每個人都有他的弱點和難處,你我都不例外,你我都需要得到諒解,得到機會。」
「可是妳曾經恨惟剛,不是嗎?妳把他當仇人,一 點也不饒他,現在妳為什麼不恨我,妳應該恨我的!」他說得好像巴不得約露恨他似的。
約露微笑,笑裡有一 抹深切的敬畏。
「我恨他,那是因為我愛他,我一 度把這些感情混淆了,但是現在我已經認清自己。」「約露──」惟則陡地拉住她的手,迫切喊道:「如果可以,如果能夠再來一 次──」即使隔了一 段距離,惟剛還是瞧得見他堂兄的面色變得激烈,他把約露的手抓得死緊。惟剛驀然衝動起來,想飛奔過去,把惟則推開,可是他見到惟則從外套的內袋掏出一 樣東西遞給了約露,然後掉頭走了。
約露低頭看著那東西,姿勢很僵,許久不動。過了半天,她悠悠朝這頭走來,步履有些飄忽。惟剛被一 株扁柏隱蔽了半邊,她一 時沒瞧見他,張望了片刻。然後,他又看到她臉上那種驚慌之色──和那天他從加護病房出來時相同的神色。這個月來,她不時顯露這樣的表情,像是受到什麼驚嚇,或者害怕什麼……她見到他了,一 箭步奔上來,揪著他的衣袖,喘促道:「惟剛!我以為──」
「怎麼了?」他柔聲問。
約露鑽入他懷裡,沒有回 答,只是搖頭。
「惟則對妳說了什麼?」他把她纖巧的下巴挑起來,凝眸看她的雙瞳。
「他向我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她舉起手裡的東西,指尖在發抖──一 張發黃的相片,北海道他們攝下的唯一 一 張照片,惟剛站在一 邊,以霏和惟則相親相愛擁在一 起。他們三 人。
「他把他和以霏的事告訴妳了?」惟剛凜然問。
約露點頭,偎在他胸前輕泣起來。惟剛萬分不捨,擁住她的肩溫柔地勸慰,「不要傷心了,原諒他吧,當年他並不是存心傷害以霏,他是愛她的,只不過缺乏勇氣……」「不,不是他──是你,是你。」約露卻嗚咽道。
「我也做過懦夫,」惟剛倒溯口氣,慚愧地承認。「我嫉妒,我痛苦,我逃避以霏,竟沒辦法及時幫助她,她的死──我得負上一 半責任。」
「不!」約露抓著他叫道,粉腮染滿了淚。「別再這麼說,不該你自責的,惟則對以霏負心,我卻錯怪你──這張相片,」她揚起手上的舊照。「我憑著以霏燒剩下的半張相片,張冠李戴,冤了你八 年,我實在太蠢,太糊塗了!你根本沒有錯,我卻把所有怒氣發洩在你頭上!你為什麼從來不解釋,不說清楚?
萬一 ──萬一 ──」
她狠狠打起冷顫。這一 個月來,她不敢打擾惟剛喪父的心情,始終沒提到此事,然而每每想到任何一 種的「萬一 」,她卻不寒而慄、驚駭萬端。哦,她恨自己的糊塗、輕率和固執!她這樣冤屈一 個世上最好最可愛的男人,甚至因此差點失去了他──這萬萬不是她這一 生償得了的代價!
「都過去了,」惟剛以唇撫摩約露柔亮香郁的頭髮,低柔地說:「把該忘的忘了,忘不了的就想它的好處──一 場誤會湊合了我們,我們反倒要感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