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要交代這個段落的,李棄也知道,他卻有些不情願,緩緩站直起來,雙手反剪在後,踢著爬在地上的樹根。
「是的,」他說。「我們在哈達綠洲的第二天,有個遊牧人提到附近一座裂谷有些古老的壁畫,你父親立刻請他帶路,毛薩留在營地照顧駱駝,我也跟你爸媽去了。」
那座裂谷約莫半天路程,他們沿著一條舊河床向上攀登,滿地都是黑色亂石,極其難行。他們在懸崖上看到第一幅史前石刻,那是一隻大角羊,藺晚塘顯得非常興奮,前前後後的搜索其他的圖畫,一一拍攝下來。
後來他聽說懸崖下方另有一幅油彩,規模更大,圖樣更精,他怎可能按壓得住?立刻打定主意下崖去。這次連曼鴻都露出遲疑之色,懸崖實在陡峭,加上土石鬆散……然而她沒有勸止丈夫,只亦步亦趨跟著他。
藺晚塘身上別無任何裝備,單背了相機,徒手便攀下崖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麼事,只聽他一聲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墜。
「晚塘!」曼鴻失聲喊道,縱身便向深谷拋去。
李東更是駭然,撲過去拚命一抓,兩人雙雙翻倒在崖邊,他趴在崖邊,曼鴻吊在崖下--李棄後來知道,倘若不是後頭那個遊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隻腳跟,他也要跟著滾落懸崖。
曼鴻熱淚盈眶仰起臉來,對李棄說了最後一句話--告訴我女兒,爸爸媽媽愛她--然後掙脫他汗淋淋的那隻手。
跟著藺晚塘墜下萬丈深淵。
☆ ☆ ☆
風落腳在樹梢,山林很靜,一隻小鴉在山頭的那一邊呱叫一聲,停了停,又一聲,四野都起了一種荒曠的感覺。
宛若依舊坐在石上,頭垂得低低的,李棄卻不認為她是對地面的落葉產生了興趣。他清掃一下喉嚨。
「宛若,」他和聲道:「你母親要我告訴你--他們愛你。」
她許久沒有作聲,然後猛地揚頭,臉上一條條繪著的都是悲憤的表情。「不,他們不愛,他們根本不愛--對他們來說,我一向就是多餘的!」
李棄彷彿沒有想到會是聽到這樣的話,挑了眉驚詫地看她。她也不理,抄過地上的背包就走。李棄望著她那發著脾氣、僵硬的藍色背影,隨即揣了背包追上去。
她生著氣,走得甚快,李棄驚訝於她的速度。在一處峰迴路轉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來。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滿臉全是汗,或是淚,紛紛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棄柔聲喚道,把她納入懷裡,依稀感覺到她哆嗦著的雙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樣微微顫抖。
然後,他捧起她濕濡的臉,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頰上的水漬,先是左頰,然後右頰,又回到左頰……她眼裡的汗汪汪直流,一會兒便又濕了一片,李棄索性低下頭,用他乾爽溫暖的臉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軟的棉花,吸取其徐過多的水分。
最後她把臉偎在他的肩頭,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雙肩,現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棄讓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聽著她彷彿還有些熱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愛她的,他想這麼對她說,想想又覺得沒有必要,誰能替別人決定這樣的恩怨?何況是他。何況是一顆對親情總是冷嘲熱諷的心。
於是末了,他只是挑起宛若的下巴頭兒,帶著微笑說:「早知道我就不背那麼大一瓶礦泉水來了--光喝你臉上的就夠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開,赧然地罵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轉了身又走,李棄在後頭哀哀叫。「別再用跑的了--丟了你我可慘了,這地方我又沒來過。」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過頭。「你沒來過一線稜?」她瞅著他問。
李棄聳著肩搖頭,四圍看了看。「你父親把你六歲爬一線稜的事說得好神!!我看來沒有什麼嘛。」他還把句尾的音節輕佻的拉高。
「或許吧。」宛若轉身回去,背對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棄沒有來過一線稜,而且他覺得這地方沒有什麼--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到手了。
不知輕重的人,保證死得很慘。
☆ ☆ ☆
他們已經在山稜上了,林樹漸稀,荒草在參差的岩塊間偷生,蠻蠻荒荒一片粗黃的色調。宛若在彎道上打住,雙手叉腰吁了口氣,便指著前方一座黃騰騰的大峭崖說道:
「喏,一線稜到了。」
後頭沒聲沒響的,宛若回頭去看,李棄就站在她身後,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來的斷崖絕壁。
「路呢?」他繃著嗓子問。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條山徑,窄是窄了點,但有林木蔓籐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過這種「敬老路線」,李棄走來一定覺得可恥,寧可直接上稜面對出生入死的考驗。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親沒告訴你嗎?走在稜線上那種兩面懸空,搖搖欲墜的感覺有多刺激!」
把妻女帶到這種地方來的是瘋子,李棄陰沉地想,卻見宛若也不等他,逕自朝裸露的稜脊去了,他趕上前把她拽住。
「等等,宛若。」
她回頭斜瞟他。「怎麼?怕了?沒膽子走?」
李棄鐵青著臉,把宛若拉到身後。「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點,這不是鬧著玩的。」
沒想到稜線上的風那麼大,呼呼刮著人的兩耳,腳下是細窄得一條線似的巖脊,宛若張著兩手維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絕不往下看,心臟在亢奮地跳躍。她卻不時在李棄背後嬌笑,風涼的調侃他。
「噯,不必太緊張,你就當你是在學校的圍牆上走就成了--你總爬過圍牆吧?」
一會兒她又喊:
「這樣吧--你要是實在害怕,那就跨坐在稜線上,用爬的前進,膽小的人都是這樣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