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走後門的嘛。」李棄在她背後低聲道,活該她不識好人心。
「他們是誰?」宛若咬牙問。
「今天李家祭祖,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親戚,誰是誰我從來沒有弄清楚過。」
宛若還僵在那兒,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爺覺得糊塗了,吟吟哦哦問著左右,「今天是辦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婦呀?」
一個把臉塗抹得粉光脂艷的嬸婆級婦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沒聽說辦什麼喜事。」
「那上頭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爺務必要弄清楚。
眾人仔細打量了,都說新娘子很眼生沒見過,但是後頭那個高大的年輕人,有人眼尖認出來,挨過去交頭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嗎?蘭沁從前的那一個嘛。」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國去了?幾時回來討老婆?看來又不像。」
「這我倒有聽說,」六老太爺瞇住眼睛想著。「大房這個後生放了洋,後來還做了太空人不是?」
這下眾人一致確定六老太爺已經老糊塗,忙把他攙扶到一邊去歇著。
「喂,」宛若壓低聲音對她身後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開來了沒有?我買一張票。」眼前她只求能夠立地升空,離開現場,賊船她也上了。
李棄在咳嗽,但聽來更像笑聲,他湊到她的髮鬢邊說:「太空船沒有,不過摩西準備分開紅海了,你想走就跟上來吧。」
他擠過她身邊,卒先下樓。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褲口袋裡,另一手則瀟灑地朝大廳揮動,連聲笑喊:「華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屬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紀雖輕,卻是輩分極高,親戚群中有大半算來都是他的晚輩。這些上了年紀,在社會上又有點頭臉的,給他這麼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覺得索然無味,見他下樓一副要來六親相認的樣子,更是走避紛紛。他一個七十八歲的表弟行動略微遲緩了一些,被他摟住肩膀親親熱熱叫了聲「小表」,當著自己的兒孫面前,臉都綠了。
李棄果然像摩西分開紅海一樣,使得大廳人群自動裂開,讓出路來,宛若的視線固定在李棄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門廳。
李蘭沁獨自站在一架玉石鳳凰屏風後方,靜悄悄望著白己的兒子,內心驀然起了一陣牽痛,回憶刺著那兒。二十八年前,同樣有個高大軒昂的年輕人不回頭的走出那扇大門,她站在二樓花台看著他走,一雙手把藍釉欄杆抓得都要斷了,眼淚流了一臉。
是的,那時候的她還會流淚--她也認為她懂得愛。
愛上郭牧濤那年她才十九歲,剛從第一女中畢業,新燙了頭髮,穿起嬌紅的絲絨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圍繞在她身邊的闊少貴公子多得數不清,然而見到郭牧濤第一眼起,她眼裡再也看不進別人。
郭牧濤雖然出身書香世家,但傳到他這一代,家境已經十分寒微,當時他亦只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裡一名小小的侍衛官。剛開始半年,蘭沁想盡辦法折騰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氣,沒有給過他一點好臉色,他始終無動於衷。
一個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濤開車送她回李宅。蘭沁在半路上故意將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車外,蠻橫地命令他冒雨去幫她拾回來。
牧濤一言不發下了車,頂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開了車門,一把將蘭沁拉下車,在雨霧迷濛的街上狠狠地吻她。雨水把兩個人打得一身濕透,蘭沁在牧濤懷裡冷得直打顫,然而她終於明白--牧濤老早就愛上她了。
蘭沁瘋狂與牧濤相戀,卻嫌棄他的一切--他敗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傖的親戚,甚至是他那個從小訂了親、小家子氣的未婚妻。所幸這些不是不能夠整頓的,蘭沁對牧濤做了許多的安排,一步步要扶他上去,哪裡知道牧濤不是一個能被安排的男人;趙主席為人貪詐,他那裡的職位再高,他也不去;洪參謀一幫人,志不同道不合,他無法與之共事;重要場合裡他走避了,許多要人,他根本懶得去打交道。蘭沁白費了許多苦心,開始怪他是個沒有城府、不懂得經營前途的人,牧濤卻堅持他不願折腰,是有他的原則和作風。
他的確有原則、有作風--他也偏巧有良心,他對於他的未婚妻始終過意不去,念念不忘那女孩曾經在他最拮据的時候,默默拿出私蓄幫他墊補家計,在他分身乏術的期間,留在老家為他照料病重的老母,她對他從來沒有怨言過,始終癡心地等待著……蘭沁討厭再見到牧濤那種歉疚的神情,更討厭他的委絕不下,她差人把那女孩找來,讓那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在李宅氣派的大廳瑟縮坐了一個下午,然後在赴宴之前盛妝下樓去見她。
蘭沁沒花什麼力氣便讓那女孩明白自己一點機會也沒有,有的只是對牧濤前程的阻礙。後來聽說那女孩別了家人,悄悄進了山裡一座廟庵,她絲毫不驚詫,令她驚詫的是,牧濤竟然為了這件事對她勃然大怒,他指責她是冷血殘忍的女人,她則譏他優柔寡斷,沒有男人志氣。她給他下了最後通牒--拋開那女孩,斷絕和他那些窮親戚的往來,專心謀求仕途的發展,否則他就毫無資格跨入李家大門。
牧濤站在那裡咬牙,咬得頸上的筋脈暴綻。他恨自己,恨自己在這個時候還愛這個女人,愛得無可救藥,然而他永遠沒有辦法像她那樣的殘忍、自私和無情。
蘭沁眼睜睜看著牧濤走出李家大門,她想對他嘶吼,告訴他她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但是她是從來不求人的,在種種的衝突裡,必須有人屈服,有人讓步,那應當是他,絕不可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