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進了廟庵的女孩正式落了發,牧濤決然請調到南太平洋一座孤島。蘭沁依舊坐在她的房間,等待牧濤跌跌撞撞回來求她原諒--她堅信他一定會回來,她替他留著肚裡的種。她用一條綢帶把日漸隆起的肚子死死縛住,臥床不起,也不見人。
然後消息傳來--牧濤死在基地後方荒涼的海邊,不知是殉職,還是自殺。
蘭沁在慘烈的嚎哭聲中產下一名男嬰,隨即陷入昏迷,日夜哀叫牧濤的名宇,她足足休養了半年,才稍有力氣下床。及至蘭沁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兒子,那眉目口鼻與他父親酷似的孽種,她發狂地撲過去要把那孩子掐死,好在一群老媽子及時把她拉開,搶下孩子。
然而那阻遏不了她對牧濤的怨毒--她恨他自始至終不向她低頭,她恨他竟敢撇下她一死了之,她更恨他讓她到了這種地步依然刻骨地愛著他。她把滿腔對郭牧濤又恨又愛又怨的情感,全部轉注到他的孩子身上。
蘭沁對那孩子陰晴不定,經常十天半個月對他不理不睬,興起時逗他玩,然後把他打哭。她也學著屋裡人私下的戲稱,「棄兒棄兒」的喊他,最後索性惡毒地給他定名叫「李棄」,算是對郭牧濤身後做了最輕藐的侮辱。
李棄漸漸大了之後,蘭沁發現她再也沒辦法從他身上得到報復的快感。他完全不同於他父親那種倔氣剛強 他浪蕩敷衍,吊兒郎當,對任何加諸於他的褒貶沒有反應,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所以也不受任何人的傷害。
最後蘭沁不得不對她自己的私生子起了敬畏心--他比誰都要成功的做到了「沒心沒肝」這樣一種人。
在她最後真正拋棄他之前,他已經先把她拋棄了。
大門外驀地起了一陣喧囂,蘭沁一名侄親氣急敗壞衝進來嚷道:「他把我的蓮花跑車開走了,那小子就這樣把我的車開走了,姑姑,你也攔攔他呀!姑姑--」
他在喊著她。蘭沁的臉色是凝固著沒有表情,她在玉石屏風後面悄悄轉身,從走廊避去了。
李棄的事她是從來不管的,因為她從來就沒有能力去管。
蓮花跑車下了青峰路,在交叉路口正要轉向,被宛若給喝住。「你要上哪兒?市立醫院明明要往前走。」她現在對他處處是猜忌不信任。
李棄偏過頭,慢條斯理的上下瞄她一眼,說道:「除非你不怕招人側目,否則我建議你先回苗家,換套正常一點的衣服。」
說著,他自顧自把車子轉了向,宛若繃著腮幫子沒再作聲,覺得自己很蠢。
苗家空無一人,勢必都在醫院。宛若趕回房問,又撕又扯把新娘禮服重卸下來,順手一拋,它憔悴地摔落在床角,像老掉了的白雪公主,宛若看著它,幾乎覺得歉疚。
「不是故意折磨你。」她喃喃道,從衣櫃隨便摘下一件灰格子洋裝就往身上套,踢掉銀灰高跟鞋,趿了雙米白色涼鞋,胡亂收拾一個袋子,便又飛奔下樓。
她重新上車,李棄看她一眼,立刻就不同意。他操著方向盤說:「沒有哪個新娘子結婚第二天穿這樣灰撲撲一身。」像個媒婆,嫌她不夠喜氣。
「我根本沒有結成婚!」
李棄也覺得自己很惡毒,還是忍不住說:「哦?婚沒結成,哪來的新婚之夜?」
宛若再也受不了他這種惡劣的幽默了,咬牙切齒對他說:「不要再提『新婚之夜』這四個字!如果,」她的臉頓時成了一顆發育不全的青蘋果,有的地方暈紅,有的地方青慘。「如果你敢把昨晚的事洩漏出去 我會殺了你。」
李棄覷她一眼,咕噥道:「看得出來你不是在開玩笑。」他繼續開車,完全沒有料到宛若會猛然橫出一隻手,箝住他的手腕,那麼甜白撩人的玉手,箝起人來這樣痛!他好不容易才讓打滑的車子穩住,宛若不管,一味灼灼盯住他看。
「我要聽你發誓。」她的聲音咬人似的。
「這到底--」
「發誓!」
他根本不知道她要他說什麼,他用猜的,結果猜對。「我發誓--我不會把我們昨天晚上的……私事說出去。」
那把箝子鬆開了,恢復成女人的手,收了回去。
白色的醫院建築,有著特意強調出來的光輝煥然,卻無法讓人感到快樂。越接近這團沉甸甸的白色龐然大物,李東越覺得躊躇--把宛若送回這個地方,他懷疑自己有沒有搞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綁走,帶她到天涯海角,她已經是他的女人……
宛若或是感受到了李棄的強盜心思,或是不耐煩車子在醫院大門的車道上三心二意,躑躅不前,忽然就拉開車門,跳了下來。
她沒來得及跑進大廳,就在門口給李棄拿住,他抓著她兩臂,低頭看她。宛若鳥黑的一雙眼珠充滿驚惶,像被捕獲的魚苗在網子裡竄跳。李棄霎時完全瞭解--她曉得他的心思,也知道他會把她留住,她不敢冒這種險,只怕會面臨猙扎,然後看出自己的脆弱。
李棄卻沒有決斷的困難,勢要截下宛若。他哪裡不知道宛若優柔寡斷?這一進醫院,毫無防備,看到立凡昏迷病榻,苗家一家子喪氣的喪氣、啼哭的啼哭,一夥人悲從中來,牽連拖累,徒讓一個原就拿不定主意、摸不著方向的宛若陷得更深。
他不理會醫院大門口人來人往,只管抓緊她的胳膀,低聲命令,「不要進去。」
宛若輕輕跺了一腳,淒愴而著急,也是低著聲說:「你別為難我了,立凡躺在醫院--他需要我。」
「你之於他無用,他之於你無用--你又何必趟一渾水?」
「怎能這麼說?我們是夫妻,本來就--」
「你根本沒有嫁給他。」
她又跺了一腳,嗓子裡帶上了淚意。「如果不是昨天出了意外,我現在已經是他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