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頭望著自己在酒杯中琥珀朦朧的影子,聆聽人們敘述她父母最後的一段人生旅程。「他們在鷹子嘴探勘,有人說晚塘是為了敲一塊稀罕的綠礦石,也有人說是為了曼鴻要摘取斷崖上的一株奇蘭,上頭都是石礫,一塊石頭突然鬆脫,晚塘--」頓了一頓,不忍卒言的語氣,最後還是需要作結。所有故事都一樣,都要結束。「晚塘就那樣子掉下去,曼鴻一撲,也跟著下去,底下是黑洞洞,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救不了,根本救不了……」
談笑風生的熱鬧現場沉寂下來,好像一首波瀾壯闊的大樂章,轟轟烈烈地奏過去,留下最後一縷哀音裊裊地在嗚咽。中庭裡好靜,有人輕輕的咳嗽,有人輕輕的挪身,輕輕的把酒杯放下,每個人的動作都有點鬼祟,像做錯事一樣不敢聲張。頭上,則是夜空的繁星,吵吵鬧鬧的亮著。
宛若仍低著頭凝望酒杯,杯下,是她美艷的裙色,恍惚間她忘了自己今晚為什麼做如此亮麗的裝扮。然後她聽見戚教授清清喉嚨,好像這樣就能夠把這片已經弄僵了的氣氛掃除似的。
「噯,大家該敬晚塘的掌上明珠一杯,今晚是她和苗教授的長公子文定之喜,來,敬准新人!」
她怵然一驚,是了,今天是她和苗立凡訂婚的日子,這場派對便是她和苗立凡的訂婚派對,但是原先那股喜氣不見了,一場訂婚酒會被他們搞得比莎士比亞的悲劇還要悲哀!
她就知道今晚鐵是這種下場--這十二年來哪次不是這樣?每年一回,她父親過去這些老同學,老同事,老朋友,在苗公館齊聚一堂,交換這一年來的經歷和見聞,然後,看著她,誇獎她幾句,感歎起來,話鋒就轉到她父母身上來了--好像她是一種病毒,專門引發大家的懷舊病似的!他們把她老爸老媽的羅曼史從頭細數一遍,就像老片重播,重新拷貝,演個沒完,而且還是個讓大家眼淚鼻涕流成一團的大悲劇!
他們用那種閃閃發亮的眼神看著她,彷彿在說:「恭喜你,藺宛若,你當選為這出悲劇的孤兒啦!」
那個教哲學的德國人向她走過來,欠個身,首先說道:「祝福你,宛若小姐,」他朝自己腳下那塊磚望了片刻,然後抬頭,握住她的手。「你的母親……實在是個令人懷念的女人。」
他走後,宛若猛翻白眼。是,她知道他暗戀她媽十幾年,但是他也沒有必要拿那種苦情的眼神看她,好像接下來她會主演這出悲劇的續集一樣!
宛若旋過身,撞上伊蓮娜--簡直是自投羅網!伊蓮娜肩托著鑲金線向日葵圖案的披巾,親熱地把她擁住。
「宛若,好女孩,恭喜你了,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我真為你高興,」她連給宛若道聲謝謝的機會也沒有,一逕滔滔說下去。「瞧瞧你,出落得這麼明艷動人,打你小時候,我就跟你父親說過,你是個美人胚子……」
「伊蓮娜,你自己也是個美人。」宛若說道,神態笑意隱然有抹矜持。矜持和壓抑與其說是她的個性,不如說是她的防護,謹慎的感情狀態總是比較安全。
「歲月不饒人喲,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就像這塊料子,」她拈拈晚裝的腰身。「巴巴族手工制的絨鍛,當年你父親拿回來送我,我裁成禮服穿出門亮相,總是人見人歎,可是不管我再怎樣悉心保養,鍛子上的光澤到底漸漸失了色。」
伊蓮娜每年穿這套禮服來參加聚會,每年拉著宛若數落晚塘送她的絨鍛失了色,好像宛若該為失色的料子負起責任似的。當年她父親不娶伊蓮娜,實在不關她的事呀!
伊蓮娜走後,接踵而至的是中村先生、龔教授、於教授、於太太……他們向宛若恭喜,輕聲談起她的雙親,語氣裡夾著憐憫,讓宛若覺得他們不是來道賀,而是來悼亡的!她儘管言笑楚楚屹立在那兒,胸腔裡的空氣卻彷彿一點一點的被擠壓出來,漸漸沒法子呼吸,沒法子透氣。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立凡人呢?
宛若四下張看,焦急地尋找未婚夫的去向。他在一樹垂葉榕前,和三四人圍成一圈在談話,眼睛瞄見她,憑空對她一笑,遠遠的還是覺得溫暖可親,但是他並不知道要走過來解救她。他不知道她在向他求救。宛若歎氣,立凡是個好人,她這麼告訴自己,他只是常常不大懂得她的意思。
但是這個世界並沒有規定別人一定要來懂得我們的意思,我們又幾時深切的去懂得別人的意思?所以結論是,人總是寂寞的。至於宛若,她在苗家這十來年,由於得到這一家人的關愛照顧,所以她不寂寞--好吧,就算是有那麼一點寂寞,但不孤獨。
此時談孤獨,未免有點文不對題,四下都是人,她的世界恐怕是太擁擠了!宛若四方回顧了一下,以往苗家的聚會,頂多十幾位客人,今天由於逢著宛若和立凡的喜事,多邀了些親友,前前後後來了二二十人,宛若在水洩不通的盛況裡,不知要往哪裡站。平日她不是禁不起這樣的交際的,可是今晚她覺得特別的煩躁,一直想把臉轉到一個看不見人堆的角度去,妥妥貼貼的吸口氣,然而到處是人面,躲也無處躲。
宛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鑽出人群,穿過小小的拱門,溜進這道小廊的。她直走到小廊的盡頭,把身體靠在粉綠的牆上,合上了眼睛,耳裡還聽見天井那一頭的人聲,空氣在這裡卻彷彿流通了許多……
她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才一會兒工夫,睜開眼睛來,卻看見廊道的那一端立了個男子,背對著拱門外的光,臉看不真切,只有他的身形,修長高峻,異常清楚。
他閒閒地踱過來,幾乎是慵懶的步子,但那份態勢,卻蘊著一種剽悍的力量。宛若看著他,挪挪身子,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沒有退路,否則就要迎向他,和他擦身而過,然而他已經來到她跟前二、三步外了,端凝地看著她,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