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來說:「車牌,我的車牌掉了。」
「這麼麻煩?」他笑,「到英國去重考一個吧。香港太慢。」
「如果我自己不想開車?」我猶疑地問。
「請個司機。」他簡單的說。
他可以幫我解決一切問題。一種虛榮侵襲上心頭。很少女人可以拒絕他,能幹的不能幹的,受過教育的。沒受過教育的。
路上那麼多人在等車,再美的美女在車站上吹半小時的風,染著一身的灰塵,再也美不起來了。
我不是太年輕了,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一代代成長,我們的機會越來越少。
他給我一小盒禮物。
「什麼?」
「還不敢送戒指。」他說,「是香水。『哉』。」
「我不能搽這個上班。」我坦白的說,「一里路外也知道是『哉』,這是太太情婦們用的名貴貨色。」
「你可以做我的情婦。」他簡單的說。
說完之後,他向我眨眨眼,我不說話。
車到門口,百靈正在用鎖匙開鐵閘。
她的長髮在風中揚起,一隻手放在袋中,另一隻手在拉鐵門。
我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起頭,先看到我,再看到我身邊的人,呆了一呆,然後笑了。
「這麼晚?」我問。
「是,去看了場電影。」她看我一眼。
他並沒有問百靈是誰,說:「如果你們結伴上樓,我就告辭了。」
「再見。」我說。
他等我們進電梯,然後彎一彎,走掉。
在電梯裡我們有一刻沉默,然後百靈問:「那是他嗎?」
「是的。」我說。
「你還在等什麼?如果你不能有一個有錢的父親,你就得去找一個有錢的情人,你在等什麼呢?」
「人們會以為兩個舞女在交談。」
百靈笑,「舞女才是最純情的,動不動為情自殺,你我可做不到。」
「他的確除了有錢,還有點其它的東西。」我承認。
「他看上去有種孤芳自賞的書卷氣,你知道有個男明星叫鮑方,他在銀幕上有那種味道。」
「他比鮑方漂亮。」我說。
「你是怎麼認識這種人的?」百靈問。
我放下手袋,「我想一想。許多年前了,我在一問酒店裡工作,他來訂一百三十五人的酒席……」
「就是那樣?」
「是的,」我說,「我曾經一度非常愛他,倒不是為了他的錢,像他那樣的人才,很容易找到月薪一萬八千的工作,可以生活得很豐裕,現在也不是為了他的錢,他實在是與眾不同的一個男人。」
「至少他會選你做情婦,越是能幹的男人,越會不起眼,他們的情婦只需有女人的原始本錢,男人喜歡有安全感與優越感,你說是不是?」
「我們可以去休息了吧?」她問,「你看上去精神好像很好。」
「你一個人去看電影?」
「不,」她但白的說,「是張漢彪約我的,他對我很客氣。」
「真的嗎?他真的會約會你?太棒了,喂,你覺得他怎麼樣呢?」
「他如果沒有什麼毛病,早就結婚了,我如果沒有什麼毛病,我也早就結婚了,我們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我並不想結婚,不是每個人可以彌補我生活不足之處。」
她換了睡衣,在床上看武俠小說。
我想去買點傢俱,十多二十歲的時候坐在地下是蠻好的,夠新潮的,幾個墊子搞掂,但是年紀大了,蹲下地簡直起不了身,還是坐沙發比較好。
沙發……請他來吃飯……
電視閃來閃去,強烈的光芒。
嫁給他,做他的情婦,到歐洲去旅行,不必工作,不用擔心將來,一天天可以有時間呻吟寂寞。穿最好的衣服去喝下午茶。
這些並不見得有多吸引,但是可以出一出怨氣——你們以為我一輩子完了嗎?並不見得呢。
錢,大量的錢,隨帶而來的舒適,不必擠公路車,不必在灰塵處處的街上行走,不必自己去交水費電費,不必把存折拿出來研究。
我一大只有二十四小時,我願意把家務交給傭人,我願意放棄這份工作,把時間拿來逛古董店,去字畫店,學刻圖章,練書法,做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做一間小黑房,拍照片,沖印。
甚至帶張小凳於到彈棉花店去坐一個下午,夕陽下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默然看人家工作,這樣的享受,我會喜歡的,我會很喜歡。
但是除非有很多錢,否則這種自由不輕易獲得。人們對於這種奢侈的自由見解不一樣,如果那個人沒錢,他們說他不上進,如果他有錢,他們說他會享受。
住在香港不外是因為人擠人,大眼對小眼,成名容易,往往提鞋也不配的人可以有知名度,但是要去一個像樣的公園,最近的地方是英國。
可以逃走,可以到外國去住,可以完全置身度外,可以從新再活一次,這些——可全靠張漢彪了。
其實我已經決定了。
只有他才能幫我,只有他。
我在安樂椅上睡著了。
天漸漸亮起來,我睜開眼睛,百靈睡得很穩,奇怪,我並不疲倦,我燒咖啡喝。
今天還是要去上班的,一定要去。
我到酒店的時候很早,破例去吃早餐。
吃的時候我說:「看,有誰夠興趣,可以寫一間酒店的故事。」
「有人寫過了,」大師傅說。
「別掃興,可以重寫。」我白他一眼。
「咖啡如何?」
「酸掉了。」
「亂講!」他說,「亂講。」
有人來請我,「周小姐,牛排間說,你好久沒去,帳簿是否要交給會計室?」
「我又不能做帳,交會計室去。」
「是,銀器咖啡壺掉了兩個,要重新訂貨,周小姐最好去看看。」
「是是是。」我說,「我一會兒就來。」
「杯子破壞的也很多,索性買一批,數目也請周小姐去看一看,是三倍還是四倍。」
「先要申請,這是一筆大開銷,不容忽視。」我說。
「請周小姐快代我們申請。」小職員說。
大師傅說:「我們的杯子也要換——」
「你少見風使帆!」我瞪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