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歉意地向我笑笑,她說:「對不起小姐,我婆婆死了,所以好些日子沒來。」
「那麼你今天來,打算做下去?」我問。
「是的。」她答。
「不是辭工?」
「不是,小姐。」
「好,那麼你做下去吧,我們已經累死了。」我說,「快!快!」我倒在沙發中。
她笑著拾起衣服。她是一個很體面的女人,身材也不見得特別臃腫,面目姣好,早十年八年說不定是個很風騷的女人,現在——現在每個人都老了,老了就完了。
她高聲問:「小姐,今天沒上班嗎?」
「等一會兒才去。」我說,「快走了。」
「小姐,」她抹著手出來,「可不可以先付我的工資?你們欠我兩百多塊。」
我一怔,我以為都付清了,「是嗎?」我問,「是幾時的?」這是原則問題。
「自十二月開始就沒付過。」鐘點女傭賠著笑,說道。
「是嗎?那個時候忙。」我抽出一張五百塊,「不用找了,你慢慢算著辦吧。」我說。
「是的,謝謝。」她又幹活去了。
我換下衣服出門。
在樓下揚手叫了部計程車過海,並不還價,我很快到了公司,因為不來上班,而是來看看,所以很有種愉快。像考完了試,看到圖書館還有人在苦讀,事不關己,因此非常開心。
我向瑪麗打招呼,瑪麗說:「周小姐,老闆不在。」
「什麼地方去了?」我的口氣像是他的小老婆般。
「大概是約人喝咖啡。」瑪麗說。
我推門進去,瑪麗搶著說:「白小姐是來替你的。」
我已經把門推開,裡面一個女孩子抬起頭來。
我杲住了,我沒想到老闆這麼快便請到了人。我知道他遲早要請的,但不能這麼快!
我震驚地看住這個女孩子。
她很大方地站起來,微笑到家,很禮貌地問:「請問我能夠幫你嗎?」
我呆呆地看著她,她很年輕,很美麗,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灰色格子的裙子,灰色的絲襪,鵝黃色的皮鞋,我覺得她是端莊的。得體的。最重要的是,她很年輕,我彷彿看到了十年前的我自己。
瑪麗說:「白小姐,周小姐以前是副經理。」
「請坐,周小姐。」她說。
她叫我坐,在我自己的地方,她叫我坐。
我看著我熟悉的寫字檯,鉛筆筒,帳簿,我有種淒涼。要離開是容易的,要回來就璇了,不都是這樣嗎?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
過了半晌,我抬起頭來,我問:「工作……熟了嗎?有什麼問題沒有?」
她明眸皓齒地笑道:「沒有,一點也沒有,一切都很清楚,瑪麗會幫助我。」
我茫然若失,沒有問題,我可以消失在這個地球上而不會有問題。
我站起來,「謝謝你,白小姐。」
「別客氣,有空來。」她站起來送客。
我道別,她關上門,我再向瑪麗道別。
瑪麗笑道:「周小姐,他們說你結婚了。」
我低下頭,「可以這麼說。」我笑一笑。
「到什麼地方去渡蜜月?」
我說:「我們都去過了,而且,而且他也沒有空。」
「呀,多可惜,我還以為你們會去巴哈馬,或是百慕達,或是峇裡島呢。」瑪麗嚮往的說。
我笑笑,「瑪麗,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找到一個人結婚已經不容易,還能相愛得一起到巴哈馬去嗎?有很多人的確相愛,但是又沒有錢,找一個三甲之才,不是開玩笑吧,你或許有興趣知道,林青霞也在找這麼一個人呢!」
瑪麗笑起來。
我覺得有點乏味,於是我向她道別。
她說:「大師傅問起你呢,你或者會去見見他?」
我點點頭。
到了咖啡廳,我向大師傅眨眨眼。
「哦,你來了。」他說,「我以為你飛上枝頭做鳳凰去,不會回來看我們。」
「你好嗎?新來的妞好嗎?」
「很好,謝謝你,都很好,不客氣,新來的妞辦事比你落力得多,有點像你初來的時候。」
「當然,」我笑說,「新毛廁也得有三日香呵。」
「說得不錯。」大師傅聳聳肩,「你最近如何?」
我叫一杯咖啡。
「現在你叫咖啡,要付錢的。」大師傅笑說。
「得了!」我說,「我知道的。」
「他是誰?」大師傅好心的問,「他使你快樂嗎?」
「當然,不然為什麼跟他?」
「你們年輕的一輩好像忘了什麼叫愛情呢。」大師傅說,「有些人結婚是為快樂,為愛情。」
「是嗎,兩個人摟著去擠公路車?」我笑,「難怪公路車這麼擠。」
「勢利的女人!」
我問:「然後在喫茶的當兒希望有別人付帳?在回家的時候希望有人搭他一程?」
「算了!」大師傅問,「你要試試我的蛋糕嗎?白小姐計劃推廣我們的蛋糕,吃三塊送一塊。」
我不做,自然有人來做,我走了他們並沒有停頓一分鐘,現在又計劃逼人吃蛋糕了。
「我的比薩呢?」我問。
「不壞,的確不壞,過一陣子我們會捲土重來的。」
「我要走了。」我說。
「有空來看我們,你從此以後會很有空了吧?」
我搖搖頭苦笑,「我忙別的事,恐怕不能常來,而且你們也不需要我,是不是?」
「我們非得找個替身不可。」大師傅說,「我們不能老等你回心轉意呀!」
「你很對,說得再對沒有,放心,我明白!」我的聲音提高許多。
我終於走了,在大堂又看見那位白小姐,她的頭髮漆黑發亮,她向我笑一笑,步伐輕快。
我也向她笑一笑。
從現在開始,我這個勞碌命做什麼好?
我叫一部車子回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發覺停在舊居前。
我也不分辨,舊屋裡已經什麼都沒有,我發覺這已經不是我的家。
我上樓,打算把鎖匙交還給百靈。
小房子收拾好以後還很像樣子,窗明几淨。百靈還沒有下班回來,我把鎖匙掏出來。
電話鈴響了。
是張漢彪,「你好,」我說,「百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