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世界上沒有一個人不是男盜女娼的能手。只要有機會。
百靈,我還把她當朋友呢。
我深深的為我們悲哀著,我在罵百靈,人家的原配妻子何嘗不是在罵我,將來百靈一定會去罵另外一個女人。
我站在樓下好一會兒。
他的賓利抹得雪亮,我還以為這是我的運氣,我的汽車。
我打電話到青年會去訂一個房間,然後到一間小咖啡店去喝一杯咖啡。
我喝了很久,一小時有多。
我永遠不會做一個好的情婦,我沒有受過這種訓練,你別說,每一個行業都得受訓,我看不開,我會生氣,我會悲哀,我尚有自尊,最壞的是,我即使不做一隻寵物,我也不至於餓死。
我做一隻野生動物太久了,獵食的時候無異是辛苦的,但是卻不必聽人吆喝使喚,我為什麼要忍受一個這樣的男人?當然他不愛我,他不過是要證明他終於說服了我:女人都是一樣的。
有一段時間我願意做他的家畜,因為我懶,張漢彪說得對。
張漢彪!
我打電話結他。
「你在什麼地方?」他興奮的問。
「咖啡店。」我說。
「我來接你。」
「不用,我早習慣了,」我說,「我什麼都搬得動。」
「可是你的東西很多。」
「不多,新屋子裡的東西沒有一件是我的。」我說,「一件也不想動,舊居也有限。」
「你這樣子的決定,是不是——因為我的說話?」
「不是,」我很坦白,「你的話使我痛苦,但是另外還有些事發生了。」我說,「於是我決定做回原來的我。」
「什麼事?」他問,「告訴我行嗎?」
「我遲些告訴你,等我找到房子和職業之後才對你說。」
「我的天!」
「不會太難的,我以前做過,我們開頭的時候都是沒有地方住與沒有工作做的,我可以從頭開始,我是一個強壯的女人,男人恨我是因為我太壯,我才不要他們的幫助!」我說。
「說得好!」他在那邊鼓掌,「請打電話給我,我會到青年會來找你。」
「好的,再見。」我說,「別退縮。」
我付了帳,踱步到舊居去。
他的賓利不在了。
我打電話上去,沒人接聽,隔了很久,百靈拿話筒。
「我現在要上來拿一點東西,請替我開門。」我說,「謝謝你。」我的聲音很平靜。
百靈不是應被責怪的人,只有我自己才是可恨的。
我按鈴,百靈來開門。
她穿一件晨褸,綴滿了花邊,這種晨褸是很貴的,一定是件禮物。
我微笑。
她說:「……這麼晚。」
「是的。」我說。
我取出舊的行李袋,把我的衣物塞進去,我整理得很仔細,大大小小的東西都要。
百靈的神色陰晴不定,她笑問:「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些都帶走?」
「是的,有紀念價值的,像這件大衣,是我唸書的第二年買的,走了十家店才找到這件好貨。」
我想問她:喂,你是幾時勾搭上他的?是那次在電梯門口嗎?
是他先約你,還是你先約他?
他答應了你什麼?你要他什麼代價?
「我那個吹風呢?」
「在我房中。」
我跟她進去取,聞到了他煙絲的香味。這種香味是歷久不散的。
我想說:百靈,至少我認識他有好幾年了,而且曾經一度我很愛他,但是你,你簡直是離譜了,但是生客與熟客是一樣的。
百靈非常心虛,她不住的笑,不住的擋在我面前。
我說:「我付了鐘點女傭的帳。」
「是嗎?我要不要還給你?」
「不用了。」我說。
我把兩隻大皮箱抱在手中,背上扛一個大帆布袋。那種可以藏一個小孩的袋子。
「讓我幫你。」百靈說。
「不用。」我說,「這就是我搬進來的樣子了。」
她替我開門。
「再見。」我說。
「再見,你行嗎?」
「當然。」我說。
我恨她,也恨自己。人怎麼可以這麼虛偽,我其實想咬她,咬死全世界的人,為什麼沒有膽量?如果吞聲忍氣是一門學問,我早已取得博士學位。
我歎口氣。
百靈說:「明天我再與你聯絡。」
「好的。」我說。
我走了。
在街上我等了很久的車於,一部好心的街車停下來,我掙扎著把箱子往裡塞,然後自己上車。
「青年會。」我說。
人到了非常時期會有一種奇異的鎮靜與麻木,事不關己。非到事後才懂得震驚,然後那時候再淌淚抹淚也沒用了,因為那些都已經過去。
我一夜沒睡,細節不用敘述。
第二天一清早便去租房子,找到紀,很快看中一層,但要粉刷,馬上僱人動手。
然後找工人,分類廣告被我圈得密密的,再托熟人介紹。
張漢彪常來看我。
兩星期之後忽然想起:「喂!張,你不是說要回老家的嗎?」
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我要留下來看好戲——一個職業女性的掙扎史。」
我照例的叫他去死。
他當然沒死,我也沒有。
張幫我遷入新居。我「失蹤」已經兩星期,沒有再回舊居,也沒有去那層「金屋」。
我攤攤手,「人戰不勝命運,看,廁所又對了客廳!」
我們出去吃雲吞麵當晚餐。
「後天我去見工。」我說。
「祝你成功。」
我去了。搭四十分鐘的公路車,還沒把化妝梳頭的時間算進去。
到了人家寫字樓,把身份證交上去,人家說:「輪到你了,周小姐。」便進去接受審問。
說的是英文。真滑稽,面試職員是一個中國人,一個英國人,問的卻是英文。有點氣結,答得不理想,只十五分鐘便宣告結束,大概沒希望。
回家途中差點留落異鄉。公路車五部掛紅牌飛馳而過,我的意思是,如果該車站永無空車停下來,該車站為什麼不取消呢?最後改搭小巴過海,再搭計程車回家,元氣大傷。
但總比半夜三更等一個男人回家好。
張漢彪說:「不要緊,你一定會找到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