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說:「這麼講,他沒有騙她?」
阮志東訕笑,「小丹,騙一個人,要費好大的勁,不在乎她,又如何肯騙她,所以,將來有人苦苦蒙騙你,千萬不要拆穿他。」
丹青困惑,「父親,這可算是哪一門的家庭教育呢。」
「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你娟子阿姨都有心理準備。」
「也許,你們都高估了她。」
「丹青,你這次去,寄人籬下,要自己識相,電話不要亂打,別佔用衛生間,早睡早起,見人要帶笑稱呼。」
丹青說:「我會盡快照宿舍搬。」
「跟著小叔,吃得好一點。」
「我會見一步走一步。」
「小丹,你不怪父親吧?」
怎麼怪,丹青想,他們統共沒有長大,無情的歲月已經催逼他們軀體進入中年階段,他們的靈魂不甘心不服帖掙扎顫抖……痛苦莫名。
「能做到這樣,我已經很滿意。」
「謝謝你瞭解。」
「父親,你同母親——」
阮志東很明白女兒要說什麼,「暫時沒有可能,」他搔搔頭皮,「也許十年八年後,會有轉機。」
丹青氣餒。
阮志東笑,「你以為十年八年是一段很長的日子,非也非也。」
丹青抬起頭來,「復合相當渺茫,是不是,老實說。」
「小丹,一到彼邦,你就沒有空來理會大人的事了。我還要替你兌換加幣,走吧。」
丹青很滿意,父親好像比從前懂事,交流沒有困難。
還有,他幫母親站起來,至少兩個人化敵為友,有商有量。
要開始收拾衣物了。
宋文沛說過,現有的衣服一點用也沒有,不必麻煩,全部留下,到了那邊,才重新添置。
但丹青總想替父母省一點。
她2問宋文沛帶什麼比較好。
牛仔褲是答案。
「長褲毛衣襯衫各兩件,外加大衣圍巾手套,記住,你去讀書,不是去表演時裝。」
沛沛神氣活現,以老大姐的口吻,過來人的姿態訓話。
奇怪,已經完全忘記早一個星期還在哭哭啼啼鬧鬧。
這就是人類籍以生存最大的本領:善忘。
「你打算從新踏上征途?」
沛沛吁出一口氣,「父母對我的期望,自己的前途,不去讀這四年行嗎。」
丹青說:「你有沒有發覺我們其實沒有什麼選擇權。」
沛沛笑一笑,「有,頭髮留長抑或剪短,恐怕可以選擇。」
她也看得通透徹底。
丹青不由得緊緊握住沛沛的手。
「小丹,我們將來一定要見面,而且還要把丈夫也帶出來。」
丹青看她一眼,有強烈的第六感,宋文沛會同張海明成為一對。
有什麼稀奇,在英國,天氣這麼壞,又缺乏娛樂,只得心無旁騖努力培養感情,一切客觀條件都注定他們會在一起。
沛沛問:「丹青,你會嫁給什麼樣的人,有沒有想過?」
「從來沒有。」
「真的,多年同學,知道你一向沒有幻想。」
「因為我不想結婚。」
「聽這是什麼論調。」
「靠自己最好。」
「丹青,很寂寞的,一個人怎麼跳探戈,旅途中誰同你拍照片,有個伴侶,你累了他背你,他累了你背他,說說話,解解悶,日子容易過。」
丹青只是微笑。
沛沛的口氣有點像她的母親,毫無疑問,是遺傳,上一代連生活經驗都傳授給下一代,宋氏家庭一向和睦,是以沛沛看好婚姻。
過了一會兒,小丹才答:「家母一直是個好妻子,有事業,收入不菲,勇敢地拿出來共產,沒有私蓄,下班也願意做家務,我與父親,過這酒店式享受生涯:永遠用乾淨毛巾,從來沒有處理過衛生紙,一起現成,十八年後,家父要求分手。」
「你不會有同樣命運。」
「但我覺得整件事太過浪費。作家花三年寫一本書,導演花三年拍一部戲,愛才若命的社會會佩服到五體投地,但結婚後三年離婚,請問你得到什麼?」
沛沛訝異,過半晌才說:「丹青,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丹青訕笑,「別理我,我發謬論耳。」
「有時我頗擔心你,小丹,你的見解太過新穎獨到。」
丹青悻悻地,「噫,開始加冷嘲熱諷於我乎?」
「丹青,我永遠愛你。」
這個夏季已經是永恆了。
近季末,熱了百多天,臉上都走油,人人都似老了十年。
那天晚上,丹青推開窗戶,看到一輪明月,略有一絲秋意。
她想像胡世真同娟子阿姨攤牌的情形。
他:我要走了。
她:你是個小丑。
他:是,我配不起你。
她:少廢話,以後在別在握面前出現。
他:我還敢嗎。
她瀟灑而倨傲,他羞慚猥瑣,燈光轉暗,幕急下。
丹青睡著了。
隱約看見有人走近床邊,「小丹,小丹。」
「誰?」
「小丹,你酣睡若此,也不送我一程。」
丹青盡力睜開雙眼,想看清楚是誰,但仍然朦朦朧朧,只得一個人影。
「是娟子阿姨不是?」
阿姨伸過一雙手來,丹青緊緊握住,呀,她戴著白手套。
這次看得更加清晰,是一雙有網絡花紋的短手套。
丹青驚醒。
霍地睜開雙眼,聽得浴室水聲嘩嘩,是母親在淋浴。
丹青一顆心彭彭地跳,她用手按住胸口。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過牽涉在娟子阿姨的私事中了。
她掀被下床,敲敲浴室門。
「還沒有睡?」葛曉佳在浴簾後面伸出頭來。
「已經睡了一覺。」
「真佩服你,全身披掛都睡得著。」
「媽媽,我夢見娟子阿姨。」
「白天日日見面,何用夢中相會?」
「同一個夢,做了多次。」
「會的。」葛曉佳披上浴袍,「我起碼做過七千次考試夢,試卷發下來,印的是法文或德文題目,一個字都看不懂,又做掉牙齒與頭髮的夢,既不怕又不痛,硬是掉得全禿,唉,不知道這表示什麼。」
丹青靜靜的想。
「我也夢見親友去世,傷心痛哭,醒來仍然流淚。」
「他們有無真的過身?」
「才怪,都好好活著,且家潤屋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