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的幾層有專用電梯。她按了我樓上的一層,我問:「她們不讓你出去?」她仿著我的語氣:「誰對小人物關心。」臉色是和緩了,到達下榻的一層,回頭對我道:「請回。」我知道她的避忌,也不嚕嗦,只輕聲提醒:「明晚。」她步出電梯,兩旁各站了一個待役,向她點點頭,又向仍在電梯內的我禮貌的微笑,電梯的門關了,我按鈕,回到自己的地方。
也許是酒精,也許是有了「希望」,這一夜,我睡得很香。
大清早,老沈來敲門,問:「你的功課呢?」我說:「明天回香港,一定交給你。」
他皺眉:「你連水玲瓏也沒接近過。」
「我有我的辦法。」我對姓陳的有信心,她不會騙我。整日的參觀活動我和老沈都沒有參加,倒是晚上宴會,不得不到,老沈說:「皇后多謝我們光臨。」
「水玲瓏與王子的一段情,回去一寫,必定轟動。」我有點酸溜溜,指望宴會快點結束。
可是,宴會後王子尚有節目,水玲瓏顯然答應作伴,和他雙雙離去了。
看著他們上了專車,我像鬥敗的公雞,沒精打采。白冰走往接她的車子時,在我們的身旁經過,說:「要不要一起來,酒店附近有酒館,聊聊也是好的。」
我正想問:「為什麼這時不和水玲瓏一起?」
沈禮已經問了,白冰淺笑,瞟我一眼:「無此需要。」
我待沈禮上了她的車子後,推說頭痛,沒有尾隨。「喂!段君!」老沈在車內叫,我學著他平日動作,向他聳聳肩,上了回酒店的車。
在酒店的花園轉了一圈,水玲瓏不曾來。我心情落寞,走到酒吧,坐在昨天的位置,點了一份昨天的酒,無聊地飲著。
我望門口陳會不會來?她知不知道水玲瓏爽約?還是,她根本沒有替我約,枯坐良久,又心心不忿,看表,已過約定時間,水玲瓏會不會改變初衷,趕來應約?
思潮起伏,只望幸運之神眷顧。我付過帳,再到花園去,遠遠已見噴水池光影熱鬧,水柱隨著綵燈明滅,或高或低,但,池畔沒有人。
哪兒有意外之喜?
我頹然,緩步池旁,見光彩變幻,水柱由高而下,落在池上,水聲沙沙的作響,我俯首池水。
照不到人,只見圓圈燈影,水中散聚。
水聲之外,彷彿又聽到那熟悉的歎息。我沒有回頭。讓我擺脫錯覺吧。
然而低沉的聲音響起了:「你遲到。」
我猛回頭,是她。
我驚喜,「你來了。」
水玲瓏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被綵燈映照,眼下有一抹朦朧的影,我看不到她的眼。她化妝很濃,頭髮半遮面,站在變幻明滅的水池旁,如一幅詭異的畫。
真想區別她,是人是妖?
她微轉頭,望向不遠處的花棚,那兒有張設計精緻的長椅。
我恍然,她在那兒等我,她沒有爽約,她一早已經來了。還以為她跟了王子出去。
總不成她一個人坐在水池旁等候。我帶著謙意也帶著興奮,說:「這是我開心的一夜,自覺榮幸。」她嘴巴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面對我的美女,老天,我忽然又變得木訥了。她坐在水池邊,側身看著變幻的水柱。我在她身旁坐下,看的是她。
如此接近,我卻無法看清楚真正的她,未能想像清水臉的水玲瓏,是怎生模樣。
「為什麼一定要寫我?」
「我答應了沈禮。」
「如果我不是蜚聲國際的模特兒,你還會寫我嗎?」
「如果答應了沈禮,不論你是紅是黑,我一樣會寫。」
「啊?」她抬起眼望我:「不是因為我紅?」
「與我何干。」
「也不是因為我有魅力。」她低低的說,一如自語:「你只忠於朋友的事。」她沒有說錯,事實正如此。我根本不理會她是誰,我坦白:「沈禮說,想念我能成功,我答應盡力。」
「我根本不紅,根本不出名。」她幽幽的說:
「所以你並不知道。真的揚名,是三歲小童也曉得。」
「太苛求了,連皇后宴客也請小姐做貴賓,不紅,有這等待遇?」
她似笑非笑的牽動嘴角,半晌,才道:「閣下不也是貴賓,貴友不也是貴賓?我有什麼了不起。」沈禮能做貴賓,是因為他是出版界名人,手上有七本國際知名的雜誌,被視為上賓的,是他的事業,如果一天他的事業易手,他未必能進宮廷斗步。
「傳媒應該受尊重。」我說:「回去一寫,便有七本國際刊物報道盛況,任何人都有可能變了上賓,但,水玲瓏是不同的,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她只有一個。」
她低眉,未因我的恭維而高興。
「我能出現,其實也因你。」我大著膽子,說:「沈禮把我帶來,是他要我利用任何機會,他相信只有我才可接近你。」
她淡淡的道:「說到底,一直想見我,只是為了一篇稿。」
開始的時候是,但後來,我和其他見過她的人一樣,被魅惑了,幾乎把任務忘掉——我想向她訴說心裡話,不知怎地,終又不敢。
她緩緩站起來,向前走。
我與她並肩。
陣陣幽香傳來,是她慣用的香水。把沙沙水聲拋在背後,我們在園子裡漫步。
今夜有星,月亮很圓,良辰美景,並無虛設,我身旁有她。她是令人仰慕的女子,我乃一界小商人,有幸並肩,有緣共話——我承認,我的虛榮感同時得到滿足。
「能否做成這篇訪問,於你生計並無影響。」
「但挫敗感會使我極不開心。」我與她邊走邊說:「讓我完成它。」
她無語。今夜的她減了慣見的拘謹,是這個環境這個氣氛使人的心胸也舒緩了,還是,她對我已減了敵視?
我看她側臉,心猛然一跳,她與姓陳的,有十分相似的輪廓,尤其側臉,我喃喃:「她真是你的姐妹?」她一怔,並不願意接觸這個話題,但,她是愛自己的姐妹的,我深信:「只有她代約,你才肯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