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張眼,四目交接,只見到品雲清秀明艷的眼眸正悠悠望向自己。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品雲做夢都想不到他們還能在陋屋中、燭光下相見。
「你醒了,天亮後咱們還要趕路,回頭再睡吧!」傅顏說道。
「這裡是哪裡?咱們要到哪裡去?」品雲心裡有幾十個疑問,不知要從哪裡開始問起。
「你別管這麼多,跟著我就是了。」傅顏滿臉倦容,實在沒有耐性解釋,逕自翻了好幾次身想找個舒服的姿勢。
半晌,品雲口是心非地說道:「如果我不想跟著你呢?」
「怎麼,你還想被抓進牢裡,再嘗嘗幾種酷刑嗎?」這會兒他倒醒了,挑著眉問。
「我不怕,總比你——」總比你拚死冒險的好,品雲想說完卻被傅顏打斷。
「我怕!我怕你承受不住!你這個冥頑不靈的小尼姑,你以為你有幾條命?」傅顏憋了好久的悶氣,終於爆發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總兵府裡?」品雲忍不住試探地問。
「你忘了我和葛師父的對話了嗎?我在京裡當差,當然知道。」
「是啊!我想起來了,所以你才會如此熟悉地形,可以來去如入無人之境。」
「不錯!」
「我說過,我絕不會背叛你,我向菩薩起了誓,就不會把你和葛師父說出來,你可以不必救我的。」
「不救你,你是穩死無疑——你見過葛師父,聽過我們的對話,還有……如果他們知道你舅舅就是朝廷頭號叛黨的總幫主——柳玉成,你想想看……你還會有命嗎?你可以說謊、捏造、胡謅一通,先救救你自己,難道這些菩薩都沒有教過你嗎?這算哪門子的菩薩?」
「不要褻瀆神明,說謊會下地獄拔舌頭——」
「那麼我早就屍骨無存了!連地獄都不會留我。說謊是我的拿手絕活,假扮是我常玩的遊戲,我早就不知道真正的我到底是什麼了。你最好不要為我犧牲,如果讓你知道了我的底細,到頭來後悔的是你……」
第5章(2)
「為什麼?」品雲問。
「為什麼?你不會懂的!這天地之間爾虞我詐、人心難測,你有一顆善良純真的心,你怎麼會懂?」
「要有這種心並不難,白雲庵的師父教過我一首詩——
急急忙忙苦苦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營家計,昧昧昏昏白了頭。
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
明明白白一條路,萬萬千千不肯修。
這路只有一條,就在你的本心裡。」
「哈哈!你竟然在教我道理?小尼姑,你在白雲庵求到了什麼?平安?福報?看看你自己,家破人亡,自身都難保了。怎麼,菩薩有沒有出現救救你的家人和你?世上怎麼有這麼殘忍的菩薩?」傅顏毫不留情地說著。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你……」品雲讓他挑起了心中的哀痛,紅著眼,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傅顏看了這情景,於心不忍,嚥了嚥口水,許久許久後才困難地啟齒道:「對不起……」他武功高強、心高氣傲,又是人人聞風喪膽的「黑狼」,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向人低過頭,想不到卻栽在她楚楚動人的眼中了。
「你睡吧!」傅顏的語調溫柔得幾乎要擠出水來了。
似乎對自己的聲音也覺得陌生,傅顏揮了揮手,只想暫時拋開滿腹的煩惱心事。他起了起身想再假寐一下,品雲卻開口說道:「你可以來床上睡,這床夠兩個人睡,我不會打鼾吵你的。」她挪了挪身體,空出了位置。
「你是不會打鼾吵我。問題在我而不在你。」真是天真的小尼姑!傅顏心裡犯嘀咕。
「你會有什麼問題?在綠竹林的湖畔,我已經獻身給你,我早就不在乎了,你也不必怕我會糾纏你。來吧!」品雲說完,拉起床被,背對著他閉上眼,不再言語。
那哪叫獻身?傅顏兀自哭笑不得。他攤了攤手,罷了,罷了!這被邀床的角色,今天還是第一次扮演,他渾身不自在地坐上床。她相信他,他可不相信自己。
想不到現在他什麼邪念都沒有,渾身疲憊,也許是因為已經有兩天兩夜不曾沾床了。雖然這農家的床被遠不及綾羅綢緞,但這是他這一輩子待過的最舒適、最令他心滿意足的地方了。
他躺下了,看著她瘦弱的雙肩,可以感覺到她心跳起伏的頻率。和她同床共枕竟然也可以如此的安詳,而安詳這兩個字,是他不曾體驗的。歷經宮廷裡的勾心鬥角、宮廷外的打打殺殺,他曾幾何時有過這樣平靜安詳的時刻?她像令人上癮的鴉片,他竟然開始依戀起這種感覺了。
「老頭子,你看看!這銀子沉甸甸的,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呢!這會兒可開了眼界……等阿牛送貨回來,咱們不但可以替他娶房媳婦,還夠買塊田地,還有……」老農婦喜滋滋地看著手裡的銀子,嘴裡滔滔不絕、喜不自勝。
「好啦!好啦!你自個兒決定!你自個兒開眼界吧!反正我在這個家裡面是一點地位也沒有,讓你跟我,就像獨木搭橋,難過啊——是不是?」六十開外的老農點了點水煙斗說道。
「死老頭子!你這沒有的東西就別再提了,我難過了四十年,算是我歹命。今兒個財神爺送上門來,咱們可要好好地招待人家,知不知道?」老婦人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的,活像個大茶壺。
「是啊!你這婦人見錢眼開,也不管這黑衣蒙面人說不定是個江洋大盜,你只要有銀子,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怎麼,如果他真是江洋大盜,咱們兩人早就沒命了,還等到現在?死老頭,你真是鄉下土蛤蟆,沒見識!」
昨兒個傅顏帶著昏睡的品雲來到了這市郊的農村裡,隨意找了一戶點著昏黃燈火的人家。他敲了敲門,二話不說遞上了一個大金元寶,老農夫婦見錢眼開地哈腰點頭,什麼都不敢多問。傅顏說什麼,他們就照做什麼,甚至還騰出了自己暖烘烘的床被,在柴房裡窩了一夜。